街角的老头

前几天的一个上午，我在大街闲逛，无意间看到街角一个老头，坐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正在被一个站立着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训斥，有点诧异，随即快步上前凑热闹。

围观的闲人有几十个，男女都有，老中青都有，好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么紧凑，我站在圈外参观也不受影响。

女人中等个头，不胖不瘦，披肩长发，梳理得油亮顺滑，白色T恤，石磨蓝牛仔裤，白色一脚蹬皮鞋，正在左手叉腰，右手四指并拢，只有食指伸得直直地，指向老头的鼻尖。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人便恨恨地说出一句话，猛地一个急转身，离开了现场。

女人说的那句话是，今天到黑，要是还完不成任务，我还不给你俩饭吃！老娘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观众目送着女人远去，便七嘴八舌起来，无非是，那女人是谁，凭什么对你这么凶狠，等等等等。

老头接过来一个中年男人递给的一支点着的烟，长吸了一口，接着，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她是俺儿媳妇。

她刚才说什么任务，什么任务？一个老女人脖子伸得老长，问道。

唉……老头叹了一口气，说，她给我下任务，一天要不到一百块钱，就不给我们饭吃啊！

那你……不能拿要来的钱，自己买东西吃吗？那个老女人提出建议。

老头手指着脚边的二维码牌子，语气无奈地说，要来的钱，都扫到儿媳妇手机里啦！俺连面也见不到啊！

我隔着好几层人头，对老头大声说，那你不能跟人家要现钱吗？现钱又扫不到你儿媳妇手机里。

老头抬起头看着我，说，现在的人，谁还带现钱出门啊！谁要带现钱出门，会被人说成土老冒的呢！

我看那老头，年龄在六十岁至七十岁之间，跟我是同龄人，便有了恻隐之心，掏出手机，就想扫钱给他，转念又想，真的还不能扫钱呢，不然又会被扫进他儿媳妇手机里去了。

我身边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戴眼镜女人，善解人意，反应也快，对我说，她有现钱，她替我给老头现钱，我再扫她手机还她钱。

老头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眼镜女人递过去的三个一块钱硬币，放在手心里，对我点了好几下头，连连说着谢谢谢谢。

我还过眼镜女人钱后，眼镜女人又打开手腕上挂着的小钱包，掏出两个一块钱硬币，递给老头，说，这下够你吃饭的吧？能买五个烧饼呢。

够了，够了，老头一边点头道谢，一边伸手接过钱，然后，又抬起手指，去擦抹眼角的泪花。

在跟从效应的作用下，围观的人群中，你一块，他五毛，没要多大会工夫，老头手心里的硬币，堆起了一座小山丘。

老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哗啦啦地倒了进去。我估摸着，有三十多块钱的规模。

这时，好奇心驱使我，问老头，你……为什么出来要钱呢？

老头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猛吸了一口，便扔向远处，说，俺儿子本来在浙江打工挣钱好好的，儿媳妇嫌他挣得少挣得慢，叫他把挣的钱都拿出来，去放贷，没想到，头几个月还真能挣到钱，后来越陷越深，就放亏了，一百多万啊！

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我不能眼看着儿子受难为啊！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吧。我这个年纪，除了要饭，还能干啥？老头说着说着，又抬手抹眼泪，然后接着说，那放亏的钱，有一大半是借俺儿媳妇娘家哥哥的。她哥哥公司也关门了，最多到这年底，小区的房子，手里开着的车，都得挨银行收走拍卖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拿什么去还房贷车贷啊！

话说回来，儿媳妇这样对我，也是被她娘家哥哥给逼的。儿媳妇都被她娘家哥哥打过好几回了……

听老头这么一说，我渐渐沉默了，心想，这哪里是三五块、三十几块硬币，能解决问题的呢？便自顾自地离开现场，向家的方向走去。

两天之后，我在菜市遇到了那个帮我给老头现钱的眼镜女人，寒暄过后，她神神秘秘地说，哎，你们走后没多长时间，老头儿媳妇又转过来了，一眼就发现那个塑料袋里的硬币了，硬夺给夺走了！把老头都给急哭了！

后来呢？我问。

哪还有什么后来？老头气得站起来，把那块二维码牌子给扔进垃圾桶里去了，说是回老家了，老伴身体不好瘫痪在床十几年了也需要照顾，至于儿子儿媳妇怎么去还债，他一概不管不问了……

唉……我叹了一口气，接过话茬，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我跟眼镜女人道别后，各奔东西。

我穿行在人群中，看到迎面而来的人脸，没有表情的，竟然占了一多半，只有极少数的脸，洋溢着岁月静好。

我清醒地知道，那街角的老头，那老头的老伴，那老头的儿子和儿媳妇等等等等，都跟那岁月静好，没有半毛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