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北京

一、北漂

“北漂”这个词语，按说不应该属于现在的我。检索百度百科，我们可以看到所谓北漂是指尽管在北京有职业或者寻求职业上的发展，但是没有固定住所或者没有北京户口的人。来京近14年时间，我有了稳定的住所，孩子有了北京的户口，属于有车有房——甭管好坏——一族。可是，在我心理，我依旧是北漂，那种心理一直在漂泊的人。

于北京，我一直是一个游客。那天，和朋友带着几个孩子游什刹海和北海公园。在初秋高远、清爽的天空之下，我们在黄瓦红墙、绿树掩映的皇城根下游览。三个孩子嬉笑一团，自顾自地走在了前面。我跟在孩子的身后，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于北京，我从来都是一个游客，即使已经知道自己后半生会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但我从来不敢底气十足地说一声：我是北京人，我属于北京。我从来不属于北京，我从来不是北京人——即使有北京户口也是如此。踩在这片古典与现代交融的一线国际大都会的时候，我就深深地知道了这点——我永远只能是漂泊北京。只是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朋友的孩子，当回忆起自己归属地的时候，是否能底气十足地说一声：我是北京人，我属于北京呢？

当我回到南方的那个小村庄，我就知道，自己属于这里。看着那里的一山一水，看着日渐荒芜的田地，看着日渐因城市化而破坏的丘陵，即使一切变得十分生疏——应该生疏的，我十五岁就离开了那个村庄，一如我曾经的誓言——即使一切变得十分生疏，可我的心理依旧可以在这里找到归属。即使是越来越陌生的面孔，也遮挡不住我对这里的归属感——在那熟悉的乡音里，在那宽阔而平静的池塘里，在那曾经挥洒过汗水的菜园子里，都有我曾经的印记，无法抹去。

可是，即使我在北京生活了14年之久，几乎接近与我在故乡生活的时间了，可是在精神上，我依旧在这里找不到归属。这种漂泊的印记，大约是抹不去了的？

二、渺小

北京太大了，我太渺小了。这种渺小感，以及渺小感带来的隔阂，很难让我彻底把自己和这个城市融为一体。2009年的一个傍晚，因工作缘故，我来到了知春路附近。那个傍晚，我要跨过四环线，于是走上了人行天桥。无意中，我往下瞥了一眼，然后我就站住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感受，那种震惊，那种渺小感，一下子笼罩住了我。尽管已经天黑了，可是四环线东西的车道，车水马龙，一边是雪白的流动的灯火，一边是血红的流动的灯火。两边的车灯，如流水一般快速涌动，绵绵不绝。北京真大，北京的人真多啊！我被恐惧感裹挟了——是否真的要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下去呢？这种质疑的声音，一直存在我的心底，伴随了很多年。也是今天提笔写下那个震惊的记忆，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多年里始终不愿意留在北京的原因。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终究是在这里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喜欢站在环线的人行天桥上，俯视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北京没有星空；即使在群星最璀璨的夏夜，北京也是没有星空的。在北京，你没有机会在一个夜晚，仰望着漫天的星斗和浩瀚的星空来感受生命的渺小。可是，在北京，你有无数的机会，站在最为繁忙的环线上，站在最为繁忙的高速公路上，站在最为繁忙的交通十字路口上，然后低着头，看着满地流淌的车灯。就这样俯视着北京繁忙交通的灯火，你也可能感受到生命的渺小。你是谁？你不过是几千万人口的大都会里一个渺小的生命而已，仅此而已。

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就能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意识到自己除了好好过这一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其他的选择。你过着你的日子，你选择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是谁？在这样一个巨大的都会里，谁又有那么多的精力来管你到底是谁呢？

三、孤独

再多的人口，再大的人流，也遮不住内心的孤独。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同样的感受？

早晨，上班高峰期，在人头攒动的十字路口，电瓶车、自行车、骑车、行人交织在一起：红灯，堆积在路口两侧；绿灯，如潮水般涌动通过……可是，在这样稠密的人群里，你可否有过无尽的孤独感？大家都这样子，匆匆忙忙，擦肩而过，即使你们每天在这个路口相遇而行，你们谁也认不出谁——即使是熟悉的同事相遇，也会被人流遮盖，无法分辨。这就是在北京的日子。

某天，我照例步行上班。天气十分晴好，大约也是一个初秋天气？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高高的红色建筑，把天空衬托得格外碧蓝。我就这么走着，为着没有时间运动，为着保持身体的健康。就在某个瞬间，看着涌动的上班人流，我突然想起了留在故乡的父母，想起了从前的同学，想起了刚毕业几年的好友兼同事——他们都留在故乡。而我，几乎是独自一人，连根拔起，在北京这个大城市里生活着，为了健康而努力，为了生存而努力。一种悲怆之感从心底涌起，竟然在这样晴好的天空下，泪流满面。

后来我读到一行禅师《与自己和解》一书，理解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祖先，从未离开自己，他们就在我的身上，他们就在我的心里。当我用眼睛看着这个熙熙攘攘的大都会时，他们也透过我的眼睛看着这个熙熙攘攘的大都会；当我在努力奋斗时，他们也透过我的奋斗感知和祝福着我。当我读着一行禅师的书，那个孤独而悲怆的瞬间一次又一次从心底涌现出来，我告诉自己，即使只有自己一人，我也从不孤独。只要不把自己跟家人隔开，只要不把自己跟他人隔开，只要不把自己跟自然隔开，在周遭的一切，我们都可以找到链接，然后化解无尽的孤独。

四、挣扎

二十年前，我刚刚参加工作。那时因为工作很出色，经常跟领导们混一起，会听到他们感叹：“哎，最近从北京回来，看到当年离开家乡去到北京的那些人，我真不觉得他们过得好。你看，一家人挤在那么小的房子里，比我们现在可差远了。”那时候听到他们的这些话，也没有什么感觉，现在自己成了当年他们嘴里的那些人，图什么呢？

跟过去的同学、朋友、同事比，大约真的就是挺悲惨的状态了：小房子，工作压力，没有闲暇时间……作为一个草根出生的人，作为来北京的第一代移民，一切似乎都在挣扎着向前。我图什么呢？

好像别无所图，很多时候，就是为了生存。生存为第一，如果在一线城市无法生存下来，不就只能退回去了吗？那年回老家见当年的朋友，他们问我：你后悔把公立学校的工作辞掉，去读研、去北京闯荡吗？扪心而问，当在北京受挫的时候，当看着当年的朋友们悠闲自得的生活时，真有后悔过。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你只能挣扎着向前，这个世界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可是，当一切安稳下来，我再回过头去审视这些年的挣扎和艰难，我真的不后悔。

在北京，你永远得保持着自己的竞争力，你永远得积极向上。大城市的压力，逼迫得你会一直处在一种开放的、向上的、进取的精神状态里，你失去了安稳，可是你保持了生命的活力。

而安居在小城市里，生活的稳定和安逸，磨灭掉的是生命的锐气。我的一些朋友向我倾诉：真羡慕你啊，我都活成了家庭主妇了。别忘记，她们并非家庭主妇，她们大多数是中小学教师，有些还是大学教师，她们是这个社会所知道的知识分子。可是，吞温水的生活，磨灭的是她们的精神，磨灭的是她们的锐气。那日复一日的稳定安逸，那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消解的不就是精神上的敏锐吗？

写到这里，好像该做个结尾了。一篇不知因何而写的文章，反正就是感觉自己非写不可的文章。也许我该感谢自己在北京的漂泊，感谢漂泊里的那种渺小感、那种孤独感，感谢漂泊带给我的依旧积极和锐气的心态。或许我终将一生漂泊，那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