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张大勇什么时候走的,杨玫根本不知道。她关上门蒙头大睡,睡得黑甜黑甜的,连一个梦都没有做。等她被吴芳霹雳忽雷闪电般的敲门声轮番轰炸,终于震醒,已经是半下午了。
她坐起来,心想糟了,睡过点了,上课迟到了。毛毛躁躁往外走,走到客厅才醒过来,这是在家里,今天是星期日。
她游魂一般半躺到沙发上,眼神空洞,神游天外。
吴芳从灶间走过来收拾桌子上的果皮,喝剩的茶水,用过的茶杯。
杨玫这才想起来,四处张望,小声问吴芳:“张、大、勇、走了? ”
吴芳收拾茶几,嫌弃的看杨玫:“不走干嘛,看你甩脸子?你呀,老大不小的,还一直这么任性。人家张大勇不是常客,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指望你出来招待招待人家呢。你倒好......”
吴芳头发灰白了,可身影面目,仍然娇小玲珑。杨玫觉得吴芳老了,反比年轻的时候好看,面目慈祥,神态娴雅。
这真是怪事。
吴芳年轻的时候走路像一阵风,说话像扫机关枪,脾气像炮仗。总不待见她这大女儿,嫌她有主意,嫌她不听话,脾气倔。杨玫也不待见吴芳,从来不跟她撒娇,被吴芳打骂也从来不讨饶。她想告诉吴芳的,吴芳才能知道,她不想告诉吴芳的,打碎了牙齿都甭指望从她嘴里问出半句。
吴芳提起这大女儿,总说老姜牙不对齿。
吴芳喜欢二女儿,老二乖巧,温顺,听话。可二女儿上大学去了大城市,离得远。这离得近的闺女,又贴不了心。
“你又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瞎叨叨,还让不让我回来了,真是!”杨玫扯过一个绣花抱枕,眼鼻子眉毛拧到了一起。
吴芳看她气不顺,只好偃旗息鼓。
“哎,这个张大勇最近连着来了两回了。我琢磨着,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吴芳抹着茶几桌,像是对杨玫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杨玫在沙发上来个葛优躺,懒得回应。
“说是替她妈来看望我,可我总觉得他跑得勤了点。来了吧,也不着急走,让吃饭就吃饭;你爸拉他去地里整理菜园,他就跟去菜园。这孩子,我瞅着可比你们姐弟仨强多了!”
“在你眼里,哪家的孩子都比你仨猴子强!”杨玫习惯有事没事刺挠吴芳两句。吴芳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
唉,这个老大,从小到大吴芳就没收拾服贴过,现在吴芳年纪渐长,脾气一年比一年温良,杨玫脾气反倒冲起来,时不时翻翻吴芳往年小旧账,倒是火候拿捏得恰恰好,一看吴芳要动真火,马上鸣金收兵,投降纳拜。吴芳时常被她捉弄,不再上当,听见也当没听见,自己宽解权当是乏味平淡的生活多了一味调味剂,也就由她去了。
“你饭也没吃一口,哪来那么大劲儿。不饿吗?” 吴芳扔下抹布朝厨房走,“张大勇跟我一起包的饺子,你尝尝,好吃着呢!”
杨玫正喝着水,一下子呛了:“什么!张大勇在咱家包饺子?”
“本来他打算走,我也没想真留他,可你摔门不理人家,我觉得不好意思。东屋你袁嫂正好送来一把新鲜芸豆,我留他吃饺子,他就没好意思非走不可!”吴芳从厨房端来水饺,醋。
“谁让你搭理他的!”杨玫郁闷。
“瞧瞧你,没点人情味的,人家还跟你小学同桌呢。”
“同桌怎么啦!人家家里是军界要人,咱家无钱无权小老百姓一个,他跑这来干嘛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玫确实饿了,可看看眼前的饺子,又没胃口了。自己跑到厨房端出吴芳早上煎的土豆饼吃起来。
“他说对这里怀旧,没事跑来跟你爸下两盘棋,等于找个地方消遣消遣。”
杨玫心里撇撇嘴:消遣个头,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爸呢?他今天没在家啊!”杨玫想起来,明天第一节有课,还是下午趁天色不晚返校的好,省得明天早晨时间紧张。
“你爸去看他一位住院的老工友去啦!应该快回来了吧!”
“我下午得走啦,明早上有课。”她不吃了,站起来去收拾东西。
“啊,你不在家住一晚?离家这么近,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真是......”吴芳有些恋恋不舍。
“怎么,我不在家烦你,你是不是特不适应?”杨玫打趣她。
“滚滚滚,赶紧的!不知整天瞎忙什么。袁嫂想把她侄女桂兰介绍给张大勇呢。你走了,我正好有时间跟她唠唠嗑去。”
杨玫一怔:“桂兰?”
“对啊,就那个在市医院做眼科大夫的袁桂兰啊,长得挺漂亮的。张大勇小伙子条件这么好,正般配。”吴芳起身去厨房找了个饭盒,把饺子装进饭盒。
杨玫对着空气暗暗点头:行,桃花如此之旺,恭喜恭喜。
吴芳把那盒水饺,给杨玫放在自行车前筐里:“这是芸豆馅的,你不是最喜欢吗?晚上回宿舍热热吃吧。”
“嗯,那我走啦!”杨玫跨上车子,一溜烟拐上公路。
太阳离西山明明还有一竿子高,转眼就跌到了山尖尖。她加速蹬着自行车,凉爽的风把她的长发拂扬。
睡了一个好觉,她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满身充满朝气和能量。
去他的张大勇!去他的程度!去他的楼兰蔻!
统统都离我远点......
路旁开得正繁盛的樱花飘来丝丝花的香甜。她试着松开车把,像鸟儿伸开翅膀一样两手张开,眼睛微微闭上。风儿丝丝缕缕拂过,花香从鼻子里穿过,夕阳如悬在山尖的红玉盘,过往的一切都随风而逝,随风而逝......
“找死啊!”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杨玫吓一跳,一辆卡车从身旁呼啸而过,自行车前轮突的打了一个转,眼看要跌倒,她赶紧跳下车,不禁耳热心跳。
她不好意思,朝喊她一嗓子的那辆车的方向低了低头。半开的黑色车窗缓缓摇到了底,是张大勇。
她扶着车,蹙眉:“怎么哪儿都有你啊?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怎么就不能有我,我去哪儿还轮不上你管!”张大勇打开车门走过来,去扯她手里的自行车把,杨玫不松手。他干脆抓着车梁整个扛起自行车,打开后车厢,把自行车塞了进去。自行车一半露在后备箱外面,车筐里的饭盒和她的包倒扣在后备箱里。张大勇拎起来,一股脑扔进她怀里,接着把她推进副驾驶室。
“要不要我替你系安全带?”他看她。
她急忙机械的去摸索安全带,弄了好几下才把插口对准,然后木乃伊一样在座位上僵坐。
张大勇把车开到路边,熄了火。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像凝固一样令人窒息。
“为什么躲着我?我给你打电话,干嘛不接?”
“......” 楼兰蔻跟她要电话的时候,她一气之下把他拉黑了。
“追人家追不成,又来找我,恶心!”杨玫不看他,咬着牙吐出一直如骨鲠在喉的几句。
张大勇像被这几句话烫着了,气白了脸,瞪大眼看她,“谁告诉你我追她了!”
“把我电话给楼兰蔻,告诉楼兰蔻昨晚我会去学校,跟楼兰蔻说乐意成全我们俩,又到底是谁恶心?”
杨玫愣住。她两手抱着包和饭盒,糊里糊涂点点头,半晌又摇摇头。
张大勇攥住她一边肩膀,“你是蠢还是傻啊?”
杨玫惊慌失措,呜的一声哭起来。
张大勇错愕,松了手。
“你还有理了,你哭什么?”
杨玫不说话,抱着她的包包和饭盒,泪如泉涌。
“难道我说错了?还是楼兰蔻冤枉你了?”
杨玫还是哭,泪水四溅。
“你别哭,说话啊!哭顶个屁用!”
杨玫哭得更凶。
“啊,真是!好好好,我错了!我恶心,行吧?我傻,我蠢!”
杨玫恍若未闻,照旧哭。
她只管抱着自己的包和饭盒,哭得像被人抢走糖果和玩具的孩子。张大勇扯过几张抽纸给她左一下右一下抹泪。抹着抹着,禁不住笑起来。杨玫见他笑,又拔高一个八度哭开了。
张大勇彻底败了,“姑奶奶”“祖宗”“傻妞”“宝贝”“丫头”,他一辈子没说过的肉麻称呼都出来列队向杨玫鞠躬,九十度弯腰。
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四围。在怒放的重瓣樱花树下,那辆黑色奥迪A6车,在寂静田野无边的黑暗里透出一掬黄色的灯光。
五月的微风拂过,轻盈的樱花瓣如玉蝶般无声飘落。
三十六
午餐时间照例是校园一天中最具活力的时候。
葛子和夹子从教学楼出来,碰上汪苗苗和贾苗苗抬着一筐馒头回教室。贾苗苗和汪苗苗都没看他们,脚步匆匆走了过去。
夹子碰碰葛子,小声嘀咕:“哎,你没觉得你那位自从回来以后变了很多!”
葛子烦躁得一甩胳膊,不让夹子碰他:“我哪位?你嘴上有个把门的行不行!少胡咧咧,如果不是你和猫眼在楼老师那里说漏了嘴,学校里怎么会传得谣言四起?人家不理咱还好说,人家要理咱们,你有脸说,我可没脸皮答应。”
夹子讪讪的摸摸鼻子,低眉顺眼跟在葛子身后,像条夹紧尾巴的小狗。
“那......那你跟她的事,就这么结束了?”夹子同情的望着葛子。
葛子抬脚踩扁地上一只空矿泉水瓶,没说话。
夹子自言自语:“也是,人家学习好,有大好前途,咱跟人家本来不是一路人。”
“我决定听她的,暂时放下。将来有缘再相会;无缘,就相忘于江湖。”葛子语气老气横秋,神态平静。
贾苗苗回来的那个早晨,葛子躲在她教室外面,看见贾苗苗瘦了,黑了,但是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洒脱和自信。
葛子看见贾苗苗轻轻走进教室,教室里背书声安静下来。贾苗苗眼里噙着泪花,慢慢从教室前排走向教室后面她的座位,跟向她伸出来的每一只手击掌,相握。好多双眼里都噙着泪花。
跟贾苗苗不太对付的陈佳佳,啪的击了贾苗苗一拳:“又回来跟我抢第一,你就是我克星呀!”匿名打电话给贾苗苗父母,告诉他们贾苗苗的事与葛子有关的,正是陈佳佳。她的匿名电话使整件事加快了进程。
“当然,我不能让你日子过得太舒服!”贾苗苗扬扬手中厚厚的复习资料,很得意拿给陈佳佳看。
陈佳佳一翻这些复习资料,杏目圆睁:“呀,你这个毒种,这些资料竟然一题不漏全做了!”
大家围上来,七嘴八舌,一阵惊叹。贾苗苗可真厉害!
这些复习资料正是贾苗苗出走那天买的那套资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待在老婆婆开的便利店里打零工,抽空就挨科刷题。刷题成了她那段时间最大的快乐,精神的支撑。
放学路上,葛子意外的看到贾苗苗在等他。
再一次走到贾苗苗家附近那座人工湖,坐到木桥上,眼前的湖水平静清澈,如同一块温润的碧玉。
“葛子,谢谢你!”贾苗苗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曾经学着大人的样子爱过她,呵护过她。她不想告诉葛子,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希望那是她自己永远的秘密。
“干嘛要谢我!”葛子手足无措,费了好大功夫,终于鼓足勇气问,“你真的怀孕了吗?”
贾苗苗嫣然一笑:“怎么会呢!别听人家瞎说。”
葛子悄悄松了口气,不安的晃着自己两条腿,试探的问:“我们还能继续交往吗?”
“葛子,你说,我们俩为什么会走到了一起呢?”贾苗苗凝望着西山上慢慢坠落的夕阳,不等葛子回答,又问道:“你看过《憨豆先生》吗?”
“当然看过,我非常喜欢看呢!”
“大家都喜欢憨豆先生,他给我们带来快乐。人们因此有个错觉,像憨豆先生那样的人是很快乐的。其实憨豆先生的扮演者罗温·艾金森一度患上抑郁症,还在美国一家心理放松治疗中心接受过为期5周的治疗。”
“杨玫老师说,我们都喜欢把别人看作是娱乐自己的憨豆先生,却又像憨豆先生一样过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双重生活。这是一种矛盾,被这种矛盾折磨,你我早恋,父母吵架,我妈打麻将。我曾经一度认为,很多东西都是假的,我憎恨这些假像。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些假象正是人们努力生活的极其可怜的结果,也许很差劲,但也不比没有更糟糕。你很孤独,很寂寞,我也孤独,寂寞,我们彼此靠近,寻找短暂的快乐,却无法回避各自生活中的困窘。说到底,我们都是表面上扮演着快乐,实际上却很不快乐的憨豆先生。我们力量还太小,需要耐心等待,等我们有能力决定什么的那一天......”
葛子绞着脑汁去想贾苗苗这一大片话:“你真厉害,能说这么深奥的话!不过,你的意思我懂了,就是我们只能等待将来......”
贾苗苗回头冲他笑了笑。
网友评论
而杨梅和冤家的故事更是水到渠成,欲拒还迎而又暗自心伤,叙述的点到为止而又意味深长,也是自然而然。是不是再发一次就结束了啊!
这是一部非常棒的中篇,还有点舍不得呢!
被你勾引的,我都有点想写长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