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总是透着一股闷热,像被困在繁密的树林中,叫唤一声也无人回应,只能传到远处的高山,再原封不动地返回。这种沉闷感几乎要让我窒息。夏天夜长,即使到了现在这个点,阳光也丝毫不减地平等地照耀在万物身上。这光线穿透重重云层,带着露水和灰尘来到空中,给夜晚还未眠的生物披上闪亮的铠甲,让人误以为现在是正午,其实已然到了入睡的时辰了。只是这铠甲徒有其表,并不能保护它的主人驰骋在这无人打扰的夏夜。
闷热让我头晕起来,树上的蝉和青蛙一如当年一般拼命叫着。我不解,同样是夏夜里受热气折磨,为何这群家伙总是活力满满。它们的生命力令我羡慕,几近嫉妒。我烦躁地听着青蛙大哥并不美妙的歌喉,停在一片树叶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虽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却想起了那年冬天,发生在我和她身上的事。这场噩梦,我始终无法醒来;也无力忘去。
我和她是在一场聚会中认识的,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异性中,她是如此特立独行: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穿着也十分随意,甚至让我觉得她平常也许穿得还要正式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场聚会就是用来挑选伴侣的,一旦彼此相中,便能顺利踏入婚姻的殿堂。我也不例外,我从出生起就在寻找一个能从内心打动我的另一半,抱着宁缺毋滥的想法,我拒绝了无数个女人的搭讪。但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知道,我沦陷了……
在一起后,我发现,她真的是一个很酷的女孩儿。她不愿像其他同类一样甘当绿叶,她要闯出自己的事业;她也不愿喝苦涩的汁液,她要吸血。我自知劝不了她,在目睹了她高超的技巧后,我也默许了她的行为。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为了消热,人们都是能穿多少就穿多少,丝毫不顾皮肤会被晒黑——反正捂上一个冬天就能白回来。我们这个大家族都知道,这是属于我们的天下!内部分完工后,整个夏夜,我们成群结队地外出,盘旋在空中,钻入房子里,趁人不备吸一口,立马撤退。当时首领为了照顾年纪尚小的她,要求她留守在家,乖乖等我们回来分摊粮食。这本是许多女性求之不得的事,有许多一直在拼命争取这份优待——要知道,外面的世界纷繁复杂,出去一趟,极有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也替她感到高兴,至少,她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忧了。
“不,我要出去!”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出了这样的宣言。密集的蚊群顿时安静下来,拿出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首领也理解不了她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沉默不语。
她见没人搭理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和大家一起出去,我会照顾好自己,绝对不会拖后腿。”她坚定地说道。往常坚毅的眼神中此时仿佛射出一道光,耀眼地让所有人不自觉地闭上了眼。首领答应了她。
我一路上担惊受怕,担忧着她——也是全家族——可能会面临的下场——被人类拍死。我知道她一直都犟得要命,别人不相信她能做到的事,她就偏要试试。因此我从未想过要劝她放弃。但她好像个没事人似的,一路上都在和我聊天,丝毫看不出我话语中的担忧。唉,这个女人。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目的地——一个小男孩儿的家。这个家里,只有他和他奶奶。我们从门帘中敞开的小口钻进去,观察了一下房间——屋子里家具虽旧却很干净,白亮亮的墙壁也没有一丝污渍,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看来这个老人家还是挺爱干净的。由于人少,我们隐藏在空气中,嗅着丝毫不起作用的蚊香——人类的蚊香对我们确实有抑制作用,那味道恐怕人自己闻了都要退避三舍。但我们完全可以绕道前行,避开刺鼻的味道——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卧室。隔着蚊帐,小男孩儿在奶奶的膝盖上睡着了,老人家絮絮叨叨好像在说着什么。为了听清,我又凑近了一点,原来老奶奶只是在自言自语。
“乖,再过几个月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刚儿要听话。”
“最近肉价又涨了,不怕不怕,奶奶明天还是会买肉肉的。”
“再帮刚儿买件衣服,拿我的积蓄。”
“……”
我暗自发笑。我见过的人,出生,上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孩子,孩子上学,毕业……都走同样的路,他们大半辈子都花在挣钱扶养后代上,活着活着就忘掉了自己本来的梦想,变成了为他人而活的奴隶。而他们的孩子,像吸血鬼一般榨干父母的所有精血,等父母老了还不一定能指望得上他们。做人是多么悲哀的事,哪有做一只蚊子好啊。自由自在,徜徉天际,繁殖后代也不需要付出多少精力——他们很快就能独立养活自己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溢满了巨大的优越感,高傲地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发出“嗡嗡嗡”的笑声。
这时,有一道倩影从我面前闪过。径直朝前飞去,绕着蚊帐转了一圈,找到合适的入口,丝毫没有犹豫,钻进了蚊帐内。祖孙二人丝毫未察觉他们的世界多了一个生物。她减轻了翅膀扇动的幅度,慢慢下降,动作优雅地落在了小男孩儿裸露在空气中的后背上。我知道,最关键的一刻来临了,我紧张地不敢喘气,但此刻去打扰她只会成为她的累赘,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她迅速地弯下腰,将嘴刺入小男孩儿的肌肤中,同时拿眼瞅着周围的动静。但老奶奶大概是老花眼,一直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也好。我看到她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面积在变大——她吸得差不多了。终于小男孩儿有反应了,也许是睡得还不沉,他伸手挠了挠刚刚被叮的地方,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进入了梦乡。幸而她在小男孩儿伸手前就已经离开了,拖着肥胖的身体,她动作缓慢但并没有掉以轻心地飞出了蚊帐,落到了我身边。她摸了摸胖起来的肚子,像怀孕了的女人摸着肚中的孩子般像我炫耀,那眼神是在告诉我,“你看,我就说我做得到吧。”
这件事之后,家族中再也没人阻止她外出觅食。这也正合她的意。她生来就是安分的主,据说她娘怀她的时候可受了不少罪,肚子里的她一直乱踢乱动,可把她娘吓坏了。这件事也成了我日后取笑她的话题。
时光流逝,我们顺理成章地结婚了。那天,几乎全家族的人都参加了宴会,花瓣洒满了天空,婚礼上的祷词我至今还能复述出来,我们也学着人类,来了一套“我愿意”。
婚后不久,寒冷的冬天来了。即使是任性如她也抵御不住冬天的温度,跟着我们住进了早已建好的房子里。这里与世隔绝,没有被人类发现并被赶尽杀绝的风险,四处封闭的建筑也让我们得以在寒冷的冬天保持着往常的活跃。虽然暂时没有血液的供应了,但靠着植物的汁液,度过这个冬天完全不成问题。
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个冬天,我们没日没夜地载歌载舞,喝着可口的汁液,畅享未来,分享在人类世界的各种奇葩见闻。很快,她怀孕了。这个消息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我从来不知为人父意味着什么,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一种责任,我要竭尽所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们。我想像着很快我们就会有很多孩子,他们绕在我们周围,“嗡嗡嗡”地笑着、闹着。这是何等的乐事啊。可她不像我这么开心,她虽然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她整日整夜地忧心忡忡,挺着大肚子无法入眠。我原以为,这是她第一次要做母亲了,所以有些担忧,人类不是有一种病,叫“产前焦虑症”什么的嘛。
我安慰她不要害怕,万事都有我陪在身边呢。可谁知,她担心地根本不是这个。
“我是怕,我现在只喝汁液,孩子们的营养供不上可怎么办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承认,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看着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建议。可我也没有办法,这么冷的天,别说会被拍死,就是出去一趟都有可能被冻死。我急得抓耳挠腮,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想出一个法子。只能敷衍地说了句,“等春天一到,我马上去吸血好吗?”我不愿让她挺着大肚子去冒这个风险,要去只能我一个人去。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难处,勉强点了点头。
我只当她同意了,却忘了她娘胎里带来的不安生。
夜空中,两个蚊子在大声争执。
“我不是答应了你,春天一到就立马出来吗,你怎么能怀着孕还到处跑?”
“春天,春天,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恐怕春天没到,我孩子都要饿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这个暖和天,你别想拦我。”
现在仍是寒冷的冬天,留神一看,还能发现昨晚的雪在树枝上的残留。今天确实天气暖和,一大早,很多小孩子就结伴出去玩了——当然得在家长们的监视之下。她一天心情都很好,躺着晒太阳的时候一直在哼歌。我只当她结束了焦虑期,终于要享受生活了。真傻,我早就该想到的啊。她吃完晚饭后,趁所有人不注意溜了出去。迟钝的我老晚才发现她不见了,慌忙循着她的气味追踪到了这儿。果不其然,她正要进入一户人家。
我在门口拦住了她。
“靠喝汁液,孩子们照样可以平安出生。现在可是冬天,你去吸血,不仅难度加大了,而且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
正因为我们蚊子在冬天一般不会出动,因此这种时候 人类对我们特别敏感,几乎到了厌恶的程度。这也是觉得我们太贪得无厌了——夏天活跃活跃就算了,大冬天的还要出来,找死。
“我等不到春天了,我要为我的孩子提供最好的营养,我要让他们以最健康的状态出生。我再说最后一遍,别,拦,我。也别插手,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从未看过她这么凶的表情,竟然有些害怕。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让开了路,看着她横冲直撞的冲进了房间。我的心跳瞬间提到了一百八十迈,几乎要跳出来。
我再次见证了她优雅的技巧,她停在一个老人家的身上,干净利索地吸了满满一肚子。但她还没有停,她抬眼看着我眼里是我初次见她时就被她吸引住的自信。我也从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平安就好。
这种想法在下一秒就支离破碎了。我看到她身后冒出来一个小胖子,他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喝得饱饱的她。我尖叫着让她快跑,我想冲过去推她走,可震惊、恐惧混杂在一起,将我重重地定在原地。她挺着肥胖的身躯,再也飞不动了。我知道,那突出来的肚子里,有人类的血液,和我们的孩子。
“又是一只死蚊子。”
他的手上,沾满了同类的血,和我们未出生的孩子。一瞬间,我成了流荡在天地之间的孤儿。
那天,我是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去的。所有人都在问我她去哪儿了。她不在了,从此以后,盘旋在空中的队伍中再也没有她的身影,空气中再也不会有她的气味。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过高山,走过溪流,走过我们约定好的春天,却再也走不到她的身旁。
树上的蝉和荷塘中的青蛙又开始了二重奏,明明彼此不认识,却总能如此默契地为自然奏上一支安眠曲。
我知道,再也没有她的夏天,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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