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柔光悠哉地荡着湖水粼粼的绿漪，时而连缀一线，像一楞楞次序叠加的琉璃瓦，时而碎成无数晶莹的星、耀眼的萍。水由中央的黛绿渐渐晕染成浅浅的青，仿佛一只时刻都在凝望天空的眼睛，折射着蓝色光泽的瞳孔里除了云和日的镜像，还有往来翕乎的大大小小的红色鱼影。
柳条开始柔媚起来，原本忸怩腼腆地立着，偷听悄悄话似的，竟公然去拂行人的面庞。说不清的绕指柔，剪不断的思与愁，化成了千丝万缕的款款情深，撩拨着、逗弄着、娇嗔着，绰绰约约，窈窈窕窕。枝叶簌簌，脉脉絮语，丝绦卷舒，搔人心底。还记得以前湖里是散养着白鹅和鸭子的，坐在垂柳下的石凳上可观摩白鹅引颈高歌，鸭子自在浮水。柳枝是翠绿飘拂的线条、湖水是碧青剔透的玉料、鸭鹅是洁白游动的点，景与物，静与动，绿与碧与白，线与面与点——真是足以入画的景色。
太阳不知何时偷偷掀起了一角云衾，然后将身一裹，偷闲去了，才知道不是夜幕降临，而是天色转阴。天际东南的云压着一道连绵的山，像是一群毛羽漆黑的兀鹫乱纷纷张开巨幅的翅膀。浓墨重彩的云似乎是打碎的墨汁，由远及近、由浓而淡地浸然过来，在它铺天盖地的威严下，层城楼宇、电塔吊车仿佛是些庞大而又无助的怪物，在巨幕背景的映衬下，变得渺小、伶仃。
风开始嚣张地为这遮天蔽日的阴暗助威，原来先前的温柔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的暧昧！柳枝胡乱的撩拨着，水面无辜地的颤抖着，鱼群游到近岸不时浮头，吐出那么一串水泡。仓促的行人加快脚步，寻找着近路,有受惊的大鱼沉头甩尾，水面破碎，绽开一朵不大成形的花。人行道两侧的桐树就惹人同情了，无数细枝纷然洒落，都顶着那么几片翠绿可爱的叶子。也有些树皮像鳞片一样剥落下来，同细枝翠叶一道被碾压得哔哔剥剥地响，平白在生机盎然的季节制造了残忍的肃杀。
大块的天空开始涌着似云似雾的浪潮，灰蒙蒙，白茫茫将要崩塌、倾泄、奔涌下来似的，仿佛天空正淌着一条巨河，排空素浪激起琼花碎玉，而空中的飞鸟就像一叶叶飘摇的小船。我仰望天空，烦闷的空气令我紧张而晕眩，仿佛置身在天空那些摇摇晃晃的小舟中。于是，不免疑问，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里的人，又是否都和我一样置身舟中呢？闺中企盼的少妇，神伤黄花满地；班马萧萧的友别，雁断黄云熏日；远戍边城的兵卒，黑云压城的窒息；落魄愁怀的文人，愁云惨淡，愤懑难释……绝望、悲凉、凄凄惨惨戚戚才是与浓阴天气匹配的情绪，想想看，一个浓阴的傍晚，天地酿造着多大的声势啊！而这么夸张的声势全为众生凉透心底的一抹悲凉，这又是多么滑稽！
湖畔，人迹廓清，唯有自然的窸窣。天色愈加黯淡，不知是因为傍晚日落，还是因为浓阴愈暗。我决定离开，为天地自然留下独处的空间。建筑与绿化密叠叠的排布，但没了人迹就显得分外空旷，分外寂寞。忽然领子里滴进了一滴冷雨，我顿悟似的感到草木分明扬着头颅期待甘霖，乃至马路、街巷、高楼都在期待泼洒的雨把轻烟与红尘涤荡一净。出租车正蓄势等待着绿灯，斑马线上的零星行人缩头瑟颈，然而天阴得越暗，鲜艳的颜色就越泼势，小到一块镶绿的站牌，大到滚动的电子屏幕，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和期待。我不再觉得高楼大厦电塔吊车孤独伶仃，也不再觉得梧桐可怜，何必因为气氛而放大了心事，委屈了情绪？
天空的云里轰隆隆滚着闷雷，像是猫咪熟睡时的呼噜。我预备去一家视线开阔的餐馆，选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然后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透雨。
2018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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