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陆满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红霞满天,像是要将整个天空焚烧殆尽。
陆满望着水里开的旺盛的荷花,不禁有些失了神。
“陆满,快来帮我拽渔网!”
陆满被师父的喊声惊醒了,立即转身跑到船尾,跟着老头将那满满一网鲈鱼拉了上来。
当陆满往那竹篓里面捡鱼时,他的师父林满楼,则倚在船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师父老了。”陆满心想。
刚收养他的时候,师父还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虽然那时已经鬓白如雪,但依然如一把锋利的长剑,锋芒毕露,浑身散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可现在,林满楼早已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每日风雨无阻,在这姑苏城外的湖上打鱼为生。
“陆满,你进城去卖鱼,万万不可多生事端!”林满楼咳嗽几声,吩咐道。
陆满应了一声,又偷偷地瞄了一眼爷爷腰间的那把佩剑,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白天的燥热还没有退去,陆满走在荒草及膝的岸堤旁,惊飞了聒噪的蝗虫和蛐蛐。
他总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肯教他剑法。而师父的那把剑,他更是碰都碰不得。
“那把剑迟早是我的!”陆满愤愤地想到,同时加快了脚步。
当他走进姑苏城的城门时,天已经黑了。
姑苏城像平日一样,早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街道之上马车疾驰而过,衣着光鲜的富商巨贾来来往往。
陆满像往常一样,背着竹篓,挤过摩肩接踵的众人,来到了集市之中。
月亮很快就升起来了,一弯下弦月,如同一个被烈火烧红的马掌,高悬于湛蓝色的夜幕中。
陆满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他手脚利落地应付着客人的讨价还价,然后刮去鱼鳞,将收拾好的鲈鱼交给买鱼的客人。
“你这竹篓里还剩几条鱼?”
“还剩两条。”陆满正埋头收拾刮下来的鱼鳞,没有抬头回道。
“那我全买了。”那人嬉笑着说。
陆满慢慢地直起酸痛的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站着七八个衣着光鲜,飞扬跋扈的少年。
陆满认识他们,皆是姑苏城内的纨绔子弟,非富即贵。
“好,我这就给您收拾。”陆满想起了师傅的告诫,只得强颜欢笑地说道。
“等一下,”打头的少年穿着一件红的似火的长衫,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你这鱼新鲜不新鲜啊?”
陆满知道他在刁难自己,可是还是强压住怒火,回道,“这鲈鱼是刚从湖里打出来的,绝对新鲜。”
那人上前一步,从竹篓里掏出了一条鲈鱼,“你先咬一口,我就相信你。”他用发黄的眸子盯着陆满,冷声道。
陆满哪里肯,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刮鳞的钝刀。
“看来他是不想吃啊,来帮帮他。”少年回头瞧了一眼,大笑了起来。
那群纨绔少年跟着哄笑起来,朝着陆满围了上来。
可是没等到陆满身前,他们就停在了原地。
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挡在了陆满的前方。
“师父!”陆满心中的恐慌一扫而光,喊了出来。他不再感到害怕,从师父的身后走出来,站到了林满楼的身侧。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举起刀鞘搔了搔玉簪束起的长发,“你又是谁?少多管闲事,赶紧滚!”
“我是他师父。”林满楼沉声回道。
“我管你是谁,我老爹,他可是……”
“陆满,我们走。”不待那少年说完,林满楼已经转身吩咐道。
陆满有些木然地俯身,拿起竹篓,跟着爷爷一起离开了集市。
而自始至终,那群纨绔少年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都面如死灰地,将目光集中在那个刀已出鞘的同伴身上。
他的下半身毫无遮盖,而那被整齐切断的袍子,下一半就堆在他的靴子下面。
“师父,是他们来招惹我的。”回到渔船上,陆满有些失落地对师父抱怨道。
“我知道,离他们远点。”林满楼擦拭着手里的茶杯,叹了口气回道。
“若是他们再来呢?”陆满仍不死心,追问道。
林满楼忽然一愣,然后动作迟缓地,将手里的那枚茶杯,小心地放在了桌上。
02 林满楼
“若是他们再来呢?”林满楼一边擦拭着师父最爱的茶杯,一边侧过头去问道。
“来多少次都一样,我是不会拔剑的。”师父陆虚年气定神闲地回答道。
林满楼将师父的茶杯擦干净之后,小心翼翼地摆在了茶桌上面。
“师父,要是您老人家不愿意出手的话,您可以教我剑法啊,等到那些人再来挑战,我就替师父您打败他们。”林满楼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当真想当这天下第一?”陆虚年睁开双眼,用苍老浑浊的目光盯着林满楼问道。
“我……”林满楼一时语塞,尴尬地攥紧了手里的麻布。
“你过于心浮气躁,并不适合练剑。”陆虚年又闭上了双眼,语气里满是失望。
打扫干净师父的房间之后,林满楼恭敬地退了出去。
在经过后院的时候,他见到了那些正在练剑的师兄师弟们。林满楼的双眼里满是羡慕,可是他只是停留了片刻,便忙着去山下打水了。
林满楼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父一手将他养大。在林满楼的眼中,师父陆虚年跟他的父亲别无二致。
他自幼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对师父的感激之情却极深极厚。
林满楼脚步轻盈地穿行在蓊郁茂密的树丛间,像一只刚从笼子里跑出来的猴子。
这驼背山风景如画,而且天下第一的剑客陆虚年又隐居于此,自然引得不少江湖人士慕名而至。
林满楼自幼从这里长大,对这山上的一花一草早已了如指掌。很快,他就听见了河水汩汩的流动声。
“站住!”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从林满楼的身后响起。他僵硬地停在了原地,紧张的双腿抖如筛糠。
“你要去做什么?”一个皮肤苍白如蜡,双眼狠毒如蛇的男人,从林满楼的身后转了出来。
“我要去河边提水,张师兄。”林满楼谨慎而礼貌地回答道。
“你也就只配做这个了,你这个没爹没娘的狗杂种。”那人抬起右手,用力地捏住林满楼的脸,直到颧骨咯嘣乱响,仍不肯放手。
林满楼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更明白这个世界不会怜悯他。
面对师兄张无极的侮辱欺凌,他早已学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你不是要去河边打水吗?来,从这里走!”张无极张开双腿,示意林满楼从他的胯下钻过去。
“师兄,我……”
张无极的手狠狠地落在林满楼的脸上,“快,要么我对你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林满楼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火烧着一般。他将水桶放在一旁,抽泣着,从张无极的胯下钻了过去。
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往河边跑,直到跑出很远,林满楼还能听见张无极在身后那肆无忌惮的狂笑。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师父房间里的那把剑,那把传闻中光是看上一眼,就能将你割伤的绝世武器。
“我只想看上一眼,哪怕就那么一眼就足够了。”林满楼躲在被子里想到,他只想见一见,强者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个想法像是千万只虫子,啃噬着林满楼的心。最后,他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朝着师父的房间里走去。
屋门发出一声极轻的旋转声,林满楼甚至都不敢用力地呼吸。从房门到那面悬挂宝剑的墙壁,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终于,林满楼偷偷地来到了那把剑的下方。然后,他怀揣着无尽的向往与庄重,将那把长剑取下。
一寸一寸地,林满楼将那宝剑拔了出来。
03 陆满
令陆满失望的是,那把让他觊觎已久的宝剑,居然早已经锈迹斑斑,不仅毫无锋芒,而且散发着一股铁锈的恶臭味道。
他下了莫大的决心,才敢趁着师父睡着,偷偷地将他的剑拔出来。
“让你失望了么?”
这个鬼魅般的声音,让陆满的心跟着漏跳了一拍。双手一抖,差点将那把剑掉进湖里。
他勉力镇定下来,收剑回鞘,转身,看见了师父林满楼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孔。
“师父,我,我只是想看上一眼,这剑究竟是什么样的。”陆满有些心虚地说道,声音细弱蚊虫。
“我不怪你,陆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满楼平静地回答道。
“可是师父,今天在姑苏城内你也亲眼见到了,那些公子哥是怎么对待我的。”陆满有些急了,对着师父道,“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固执,不肯教徒儿剑法呢?”
“有些事,不是刀剑能够解决的。”林满楼走了过来,伸出双手,等着陆满将剑交给自己。
陆满知道自己不能忤逆师父,他将剑举起,却迟迟舍不得放手。
“师父肯定不会加害于你,陆满。长剑出鞘,血流成河,我不希望这是你心中所想的。”林满楼轻柔地对陆满说道,却没有逼他交出自己的剑。
陆满双眼里最后一丝光亮还是熄灭了,他万念俱灰地叹了口气,放开了自己紧紧攥在剑鞘上的手指。
“你恨那些人么,陆满?”林满楼搂住徒弟的肩膀,笑着问道。
“恨!”陆满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那如果你杀了他们,你就会快乐吗?”林满楼追问道,“他们躺进坟墓里,你就不再恨他们了么?”
“这……”陆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师父的问题。
“如果我一直不肯教你剑法,你也会恨师父么?”林满楼的神色有些恍惚,用虚无缥缈的口吻问道。
04 林满楼
“我恨你,我当然恨你!”林满楼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对着坐在面前的师父咆哮道,“为什么你肯教所有人剑法,就是不肯教我;为什么你偏袒张无极,却对他对我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又为什么只因为我看了你的剑,你就要逐我下山?”
此言一出,整个厅堂里顿时哄闹了起来。陆虚年的徒弟们议论纷纷,用手指着跪在师父脚下的林满楼。
“你身上的虐气太重,迟早有一日,会害了你。”陆虚年轻声说道,坐下的弟子立即安静下来,“我劝你下了山以后,一定要平息自己的怨恨与暴虐,不要再折磨自己。”
“我要那长剑出鞘,我要整个世界血流成河。”林满楼怒吼道,双眼因为暴怒而血红无比。
“你我师徒一场,我不忍心亲自对你动手,你走吧。”陆虚年长叹一声,对着跪地不起的林满楼摆了摆手。
“不用你赶我,我走。”林满楼向师父叩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的时候,额头早已血肉模糊,“我会再回来的,陆虚年。我会杀光天下的剑客,然后向你挑战。”
林满楼寒冷的目光,扫过了大厅中的每一张脸。他要将那些人烙印在心里,等到自己归来的时候向他们复仇。
“师父都已经叫你下山了,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张无极从人群中踱步而出,指着林满楼呵斥道。
林满楼直视着张无极,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驼背山。
从那天开始,他为了练剑不择手段,他不惜做牛做马,忍饥挨饿,只为向最优秀的剑客求教。
而他对鲜血的渴望,也随着他剑法的精进而逐渐变得狂热。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终于推开了天下第二剑客胡鸢的家门。
雨水顺着林满楼的剑刃游走,然后滴落在肆意横流的雨水中。林满楼的每一步都走的安稳而镇定,因为他,早已将那胡鸢看做一个死人。
当他跨进屋门的时候,胡鸢正独自一人,坐在摆着棋盘的木桌旁。他轻轻地敲打着手里的棋子,脸上的神色安静而从容。
而那个正在烧水的女人,一见到闯进屋门的林满楼,则几步跑到床上,将那个尚且年幼的男孩抱在了怀里。
“要不要和我下上一盘棋?”胡鸢指了指棋盘问道。
“不必了,我是来杀你的。”林满楼冷漠地回道。
女人怀里的孩童开始哭泣,她也跟着抽泣起来。
“也罢,你去外面等我,我马上就出来。”胡鸢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盘,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
林满楼听了,转身退出了那间温暖无比的草屋。
林满楼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胡鸢的喉咙割开,让他的尸体倒在了雨水里。鲜血顺着乱爬的溪流,向着林满楼的靴子渗了过来。
他一脚踢开胡鸢的尸体,又折回了那间屋子。
那个女人依然抱着自己的孩子,瑟缩地躲在角落里。
而林满楼的目光,就在此时和那个男孩对视在了一起。
那孩子的双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灼灼燃烧的愤怒。
05 陆满
“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陆满对着师父林满楼咆哮道。
师父仍然没有回答,而是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用那双锐利无比的双眼盯着他。
陆满的双眼里只有怒火,而师父的平静,更是让他气得发疯。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林满楼笑了笑,摇着头对陆满说道。
“你不要老是糊弄我,林满楼!”陆满用力地打掉师父伸过来的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一直在说,是你杀了我的亲生父亲,害的我母亲她沦落到南方为妓!”
林满楼一下子愣住了,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的徒弟陆满。
“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陆满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真的想知道么?”林满楼略一踌躇,接着问道。
“我当然想知道,你可曾想过,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从来不肯讲我的身世,又不准我问。”陆满语带讥讽地回答道。
林满楼叹了口气,“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陆满,你的父亲胡鸢,的确是被我所杀。只因那时我……”
陆满将手从身后拿出来,握着那把用来刮鱼鳞的钝刀。
“所以你不肯教我剑法,只是因为惧怕我会向你报这杀父之仇!”陆满满脸仇恨地说道。
“我不肯教你剑法,是因为我不忍心看你犯下我曾经的罪孽!”林满楼劝慰地说道。
陆满哪里肯听,步步紧逼,持着刀向师父逼近过来。
“我再问你一次,师父,你真的杀了我的亲生父亲么?”陆满早已泪流满面,绝望地问道。
林满楼像是一瞬间苍老过去,迟钝地点了点头。
陆满用力地将刀刃推进师父的胸膛,然后使劲一拧。鲜血淋漓地从刀口渗了出来,迅速染红了林满楼的长衫。
“你应该会料到有这么一天!”陆满冷笑着对师父说道。
06 林满楼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陆虚年平静地看着林满楼,虚弱地说道。
大厅里躺满了尸体,血液的腥味很快吸引了苍蝇,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味。
“我也知道!”林满楼将那把被血染红的长剑放在桌上,对着自己的师父陆虚年轻声说道。
“我要是跟你比剑,你会保证自己以后不再滥杀无辜么?”陆虚年问道。
“也许会吧,”林满楼抓起师父的茶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时候我就是天下第一了,可能就用不着杀人了。”
“好,希望你记得自己的承诺!”陆虚年回道,取下了自己挂在墙上的剑。
当那把长剑出鞘的时候,林满楼的牙齿已经咬的流出鲜血。他被恨意与复仇的欲望驱使着,奔着自己的师父冲了过去。
林满楼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捅穿了师父的胸膛。当陆虚年倒在他面前的时候,林满楼疯了一般狂笑起来。
可他的笑声还未停止,他就发现了蹊跷。
他的那件长袍还在,可是当他伸手去摸袍子的时候,却发现整个脖子周围的布匹,全都被整齐地割掉了。
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目光涣散的师父。林满楼忽然止住了笑声,他蹲在地上,用力地抽起了陆虚年耳光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整个大厅里回荡着林满楼不甘的嘶吼声。
他还是离开了驼背山,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在埋葬了师父陆虚年之后,他带上那把长剑,当然还有师父最爱的茶杯下了山。
后来,他几乎翻遍那座城,终于寻到了胡鸢的儿子。而那个时候,那孩子已经沦为了受尽折磨的乞丐。
“你找这个乞丐小子做什么?”那个向林满楼索要赎身费的乞丐头目,好奇地问林满楼,“我听人说,他好像姓胡,而他老爹,被一个叫什么林远楼的人杀了。”
“不,他不姓胡,他姓陆!”林满楼笑了笑,迎着那个满脸惊恐的孩童走了过去。
网友评论
如果陆满杀的胡鸢是自己的父亲,那林满楼杀的胡鸢又是谁呢?是笔误吗?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