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神

老兰叔媳妇蔡婶请神“上身”的事，我记不清到底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八十年代初，偏远地区农村的封建迷信已经又死灰复燃了，山神庙讨药治病，跳大神的事时有发生。

我还跟大人去山神庙或山上长久堆放的石头堆跟前讨过药，治我的口疮病呢。当然，没讨到过明显存在的药。但是敬给仙的一盅酒里，如果落入了因风带来的、肉眼能看见的一些微小尘粒，都会被当做仙赐予的药药，我亲眼看见就有乡人一饮而尽的场景。还听说后屯有个男村民，在讨药时，恰逢一只癞蛤蟆在小庙门口路过，被此人当做神仙赐予的良药，便抓住了它，回家烤着吃了，差点没药死过去！原来他抓回的是只毒蛤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是个大笑话。

反正蔡婶请神上身的整个过程，我时隔三十多年，依旧记得清晰。偶尔和人砍起乡间趣事，我总会想起这一段，可以形容这为一场乡村的幽默讽刺剧。

当时就是觉得热闹，好玩，又神神秘秘的。后来偶有想起的时候，便会逗得自己笑！写到这，我已经又乐出声了。

那场戏，好像是秋收前上演的。

记得那天，伙伴们互相告知，晚上生产队放电影，电影轮到我们屯放映了。于是早早吃过晚饭，村民们陆续去队部占地方，我和妹妹也提前去了。

安顿好位置，就听有人神秘的说，老兰叔媳妇蔡田珍今晚在家里要跳大神，据说是要请神上身的！！我一听，心里就动了起来，我早就听说她经常有神附体，难道是真事？

农村一般求医问药治不了的病，就好请个会跳大神的来治病，大神一炷香焚起，几口酒喝上，一支烟吸上，一会就把仙请上身，附体来帮助治病。经常会听到一些谁家的谁生病，被会跳大神的人请来仙附体给治好啦！但我从没亲眼看见怎样跳大神请大仙，这事对我们十多岁的孩子来说也太玄妙啦！

于是跟妹妹说，走，电影不看了，去兰叔家看跳大神！看跳大神此时是更有吸引力，好奇心驱使着我，拉上妹妹就直奔兰家而去。

到了兰家大门口，我才发现，原来他家院子比生产队院子还热闹，平日熟悉的小伙伴，已经来了不少，看来他们是早早就知道啦。

只见兰叔笑呵呵的，出出进进的往院子里摆一些奇怪的东西，用高粱桔扎了个大半圆的框框，用架子架在院子当中，并在上面挂了些谁家死人时打的幡，就这阵势，便引起我更加的好奇了！

只听有人问兰叔这都是干啥用的？答曰，今晚是好日子，请了于二神来帮助老婆请神，这些是请神之前做法事用的！我记得当时这圈圈旁还架了一堆劈材，劈材上放了一些黄表纸糊的纸刀。大人小孩在院子遛来遛去的，心里都充满了好奇和疑问，肯定都如我一样心思，希望能看到真有神仙附到蔡婶身上。

猪圈里的猪哼哼唧唧个不停，已经上了鸡架的鸡，咯咯,咕咕的叫着，估计家里的禽,畜从来没见过院子里来这么多的人，被惊动了；或者说是不是真有仙来了，在这个空间转悠着，人见不到，只有动物能看见？我急切的想看见神秘的现象真实发生！

天已是完全黑下来啦。

这个时候，兰叔家的外窗台上挤满了人，屋里也是人挤人。蔡婶坐在南炕上，抽着烟，看不出有何异常。炕对面的木箱子上，有牌位，有好吃的贡品，还燃着香火；屋里靠东面墙边的一个板凳上，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个拨楞鼓，鼓面有奇怪的图案，手指捻动着鼓柄，两个被线扯着的小鼓槌左右摇摆，咚咚的发出不规律的鼓点声，此人我认得，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二神，于三瞎子！他不是失明人，但眼神不太正常。他捻着鼓柄，和蔡婶说着话。

一会，二大仙站了起来！我瞬间心脏跟着他的鼓点突突的跳动起来，莫名的紧张和兴奋！只听他喊了一嗓子：上刀山，过火海啦！祭神啦！我心里疑问这刀山和火海在哪里，会不会伤人呢？

带着疑问和犹豫，只见人呼啦一下都往屋外走，我赶紧和妹妹也跟了出去。这时有人又大声说：大家跟着走哎，下火海，保平安！

一股神秘感袭来了，一群大人小孩瞬间排好了队，准备跟着下火海！我紧张的观看着这场面。

于二神摇着拨楞鼓，这时的鼓点带着节奏，他踩着鼓点，嘴里咕哝着。此时有人拿着香火和蜡烛走他前面，来到那秸秆框框前，我忽然明白，所谓火海是咋回事啦！只见这人用白蜡烛点燃了眼前的秸秆框架，框架便着起了火，然后喊：大家快过火海！于是拨楞鼓点开始密集作响……人一个挨一个的穿过火圈 ，轮到我和妹妹 我一紧张，差点摔了一个跟头，心里害怕的咚咚直跳！

火圈没着完，纸刀也点着了，人们你一脚我一脚的踩几下……刀山也上完了。

一切在人们面前，都玄而又惊心！仿佛周围的空气里真埋伏着不可见的力量。火光暗淡了下来，深邃的天空才又见繁星闪烁，仿佛星星也在注视着地面这人类的异举。这时我忽觉害怕，就赶在前头跑进了屋子，倒是占据了一个最佳的位置看蔡婶，这时，蔡婶打着哈欠歪斜的靠着破棉被垛。

一会，屋里面，窗户边又都挤满了人，大戏开场的感觉！我隐约的发现，窗台上的人有我大哥呢！他也没看电影，跑这里来啦。

于二神这时也进了屋，把板凳挪到炕边，面对蔡婶坐下。不一会，蔡婶开始点上烟，猛吸一口，引起一阵咳嗽，一根烟的时间，屋里静悄悄的，落根针的声音仿佛都会听到。

又点起一根烟，烟过半的时候，于二神在牌位前燃起了一炷香，此时我觉得蔡婶眼神眯瞪瞪的，兰叔在旁边紧张的看着他老婆。屋里更加的静！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奇异来临的一刻！

第二根烟也尽了。

于二神快速的把点燃的一炷香递到蔡婶手里，嘀咕了一句听不清的话，蔡婶开始坐直了身子。二神的拨楞鼓又摇了起来，开始快，越来越快，嘴了哼唧着，咕念着！妈啊，这是大仙要来附蔡婶的体了吗？我紧张的想着，眼睛死盯着蔡婶的一举一动。

随着二神鼓点愈发的密集，他的身体开始转动，嘴里的碎碎念越发含混不清了，蔡婶手里的香火就随着她好像不受控制而抖动的双手和身体开始摇摆和晃动，一会划着光圈，一会抖动着香头，香雾飘飘渺渺的充满了屋子，制造出幻境的感觉，我脑子也感觉有点空荡迷糊了。

香火的摆动过程中，我隐约看见蔡婶好像半闭着眼睛，嘴唇也颤着！真的要来仙啦！我一下子有点清醒了，连呼吸都感觉急促了，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忽然，密集的拨楞拨楞的鼓点声骤停！屋里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了，只见蔡婶越发的坐不稳了，香火也颤抖着。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只听一声：噗噗噗……然后拖着尾音_呲……的声响窜了出来！而这突如其来的怪音让周围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何来此音，难道是神仙来也？是神仙要发话了吗？

几秒钟的沉默后，不知是谁，用音量不高的、却又慢悠悠的声音说：“什么大神，哪来的大神？就算请来了大神，那也是个屁神！真他妈能扯”！紧接着，又是几秒钟的沉默，周围的人才从寂静中忽然缓过来了神，继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甚至有人笑岔了气！

我也忽然明白啦，刚才那怪声，原来是蔡婶放了个屁的声音！

蔡婶和于二神咋的也没料到，请神上身的关键时刻，蔡婶咋就会放了个响屁！俩人忽然泄了气，还有点恼羞成怒，一时尴尬在那，不知怎样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场面。

当人群里的人笑声还没止住时，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又来了一句：“完了，神让屁给嘣跑了”！又一轮的哄堂大笑，我缓过了紧张劲，仿佛忽然明白了这其中的怪诞，也跟着笑了起来，眼泪都快乐出来了。但这搅局的声音咋这么耳熟呢？不一会我就确定了那淘气的，敢那个关键时刻说话的人竟是我的大哥！

人群一波波的散去了，留下于二神，蔡婶，兰叔在那杵着，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看，没戏了，我最想看到的一幕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心里还嘀咕着，看来没神，就算有神，也没有人厉害，人放一个屁，就把神吓跑了。

可为什么，有人有病时，请大仙就真治好了呢？这个疑问，我是一直带到今天的。

请大神没看到神来，干脆还是奔生产队大院去吧，也许还能看电影的结尾呢。记得还真和妹妹赶上了影片的尾巴，看的啥电影，却是忘记了。但蔡婶跳大神的事却记忆犹新！

等我们都回家了，把蔡婶请神的事说给妈妈听，妈妈说大哥嘴太贱，蔡婶明天肯定来家问罪！我不解为何。妈说，蔡婶早就在屯里放风说什么什么大仙要她领仙家，要她替仙出马给人治病，给人解事。这事要成了，蔡婶家就有钱了，而且为了这事，蔡婶没少费心思，这是一条致富路啊！你大哥竟给人家断了财路！蔡婶肯定怪罪！虽然那时我不太懂这其中的道理，但隐约感觉蔡婶有点是故意的行为。

果不其然，第二天午饭时间，蔡婶来了，我爸妈笑脸相迎，平日交情不错，兰大叔和爸爸也是经常一起聊天，蔡婶没撕破脸。只说你家这个死“亮平”子，如果他不胡说八道，仙就附体了，她都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意识不受自己控制了，仿佛她是另外一个人。妈跟她说着小话，并且求她别怪罪。

蔡婶又说，上午找人给她看了，人家告诉她确实有保驾仙，狐仙来了，但说话的那个人，八字中占“丁”或占“甲”，这样的人是有着天生的辟邪之躯，鬼神不敢靠近！我妈一寻思，可不就是，她给大哥批过“八字”！八字里还真占“甲”！难不成，这仙家还真是因大哥在那，而无法附蔡婶的体？

于是妈给蔡婶添碗添筷子，留她吃饭，请求原谅。

蔡婶走后，大哥回家了，听了妈说这事，他便说其完全是胡说八道，一切都是装的，愚弄人。她要是再请仙，大哥说他还去坏场。

于是，蔡婶家请大神时她放响屁的事，在乡间传了开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那声不合时宜的响屁啊，真是好幽默呢！这在某种程度上，倒确实干扰了蔡婶想再次请神的想法，再请，就算请来了，那有谁肯会相信她呢？蔡婶跳大神的想法，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了。

若干年后，蔡婶还去辽宁，特意看了我爸妈，并在家小住几日。爸妈得知，她的大儿子倒插门去了，找了个拖着孩子的寡妇（我觉得还是因家境不好，加之长相也不周正）；兰三子去大连打工，在建筑队干活，不小心被砸死了，兰叔去大连讨说法，却没得到一丝赔偿。便背着儿子的骨灰回家，路上倒大客车，他坐在后排，遇上急刹车，身体被反弹时狠狠的撞击到了后腰，回到家一直腰疼便躺炕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二儿子好像在我不大时，便早夭了。

唯一一个女儿，香姐，还算正常，嫁在辽宁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日子还说的过去。

蔡婶这辈子的遭遇，其实挺可怜，也有些悲剧色彩。后来听说，她在大连找了个老头为伴，偶而会回去看看大儿子，收收地租。在大连，离着女儿也算近，能多点照应。

听到这些信息时，我自然就想起蔡婶请神的事。如果不是大哥的淘气，我想，也许蔡婶家会是另一番光景！领了仙，就等于有了财路啊！到她底上辈子咋得罪我大哥了呢？

我虽为蔡婶人生的遭遇和不顺婉叹过，但一回忆起小时候那个晚上，她请神的场景，我还是觉得诙谐幽默，不免一乐！

噗噗噗……呲……一声不该那个时候响起的屁，蔡婶偏偏没控制住它，让它突然窜了出来！便引来一个年轻人的调侃：“什么大神，哪来的大神？就算请来了神，也是个屁神”！“屁神让屁给蹦跑了”！这是多么的逗人呢。

一个响屁，断了蔡婶的财路。

这也许是命在作怪吧？如果真依了蔡婶的心，也许家境会好很多，兰老大不会倒插门；兰三子也不会命丧他乡而讨不到公平；老兰叔也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去啊。

但如了蔡婶的愿，她又会愚弄多少糊里糊涂的远近乡亲呢？

总之，命运是跟蔡婶一家开了个不愉快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