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舒雅没有见过自己的婆婆。舒雅认识朱伟时的时候婆婆已经去世四五年了。舒雅认识朱伟时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两个人坐在寝室里说体己话,舒雅忍不住打听朱伟时的家庭历史。
“你妈妈是怎么走的呢?生病吗?”
“脑,脑溢血。听外婆说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朱伟时明显有些支支吾吾。
“去医院抢救了吗?没救过来?”
“去了,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还是走了……我当时回了趟家,准备给她拿点换洗衣服,医院里只留下我哥一个人,我还没走到家就有人捎信给我说我妈没了……”
朱伟时不再言语,他把头埋进两个手臂里,不一会肩膀开始一抽一抽地耸动。舒雅第一次看到大小伙哭,一下就慌了神,感觉自己问错话了,不知道怎么办,手脚有点忙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没到伤心处。那一晚,朱伟时的情绪有点失控,不仅哭出了声,而且越劝似乎越伤心,好一阵子才渐渐收住了。舒雅当时觉得朱伟时应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自己的母亲抱有很深的感情,不然怎么会在自己刚认识的女朋友面前涕泗横流呢?等到结婚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舒雅才从旁人的话里渐渐拼凑出婆婆去世的真相,弄清真相的舒雅追悔莫及,心里想:早知道是这样,打死我也不会嫁给朱伟时的!朱伟时打一开始就欺骗了舒雅,等到舒雅弄清真相时,舒雅自己也已经做了母亲,一切都已无法回到原点。
为了表示歉意,也为了缓解朱伟时对亡母的思念之情,舒雅提议去朱伟时母亲的坟前看看。所以舒雅第一次去朱伟时的老家,是直奔朱家村村后的狮子山的。狮子山大概是因为此山原来横卧的山势有点像狮子而得名。未及村口的时候,朱伟时指着村后隐隐隆起的一个山头说那就是狮子山,我妈就葬在那里。舒雅远远看去,山只剩村庄背后的一部分,村庄尽头其余的部分早已夷为平地,成为石料开采场,要说像狮子已经完全没有了狮子身体的轮廓,只剩一个狮子的屁股,黛色的山体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大半,裸露的褐黄色的开采面就像狮子被分尸之后的巨大创面,被石炮炸下来的凌乱的石块散落满地,褐黄色延伸很长一段路面,好似狮子的内脏流了一地。舒雅突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仿佛看到无辜而强盛的生命被人为残忍地毁灭。村庄很大,房屋依地势而建,从路边一直往山脚顺着坡度逐渐高上去。
朱伟时谁也没惊动,只悄悄把舒雅带到母亲的坟前。舒雅看着那个位于半山腰的杂草丛生的小土包啥感觉也没有。朱伟时也没说话,默默地站了很久,表情凝重,似有悲戚之貌。
从山上下来经过朱伟时的家门前。朱伟时趴到窗口朝里瞧了瞧,扭头对舒雅说,这是我们家。舒雅看到朱伟时家的老房子并非独门独户,而是两三户人家连在一起的暨北典型的老台门房子,墙连墙,屋挨屋。一楼是青砖的墙体,二楼则全是板壁。他们家的那间是台门的出口,紧邻村口大路,地理位置不错。老屋旁边还有一间十来平米的基头平房,白墙黑瓦是另外新建的。老房墙体斑驳,满脸沧桑的站在那里,因为久不住人,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边堆满了柴草和农具,原有的桌椅板凳胡乱地缩在墙角。满屋的灰尘和蛛网都在向来人昭示此屋的失宠。朱伟时告诉舒雅,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哥哥怕爸爸一个人伤心,就在衢州单位里承包了一间咖啡馆,然后把他爸爸和妹妹都接去帮忙了。留下朱伟时一个人在老家教书,他也基本住在单位集体房,这个家从此就铁将军把门,没有再住过人。钥匙在他叔叔那里,平时叫叔叔一家照看这间老屋,但叔叔家把它当做柴房用了。舒雅能理解这间老屋因为女主人的早逝而显得落寞,但奇怪的是整个台门看上去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着的样子。
朱伟时第一次带舒雅去老家,没有把她介绍给叔叔伯伯,伯母婶婶,只带她去了母亲的坟地,给她看了自家的老屋,就随即回城了。舒雅倒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老屋的荒凉和落寞给舒雅留下很深的印象,使舒雅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她觉得那老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老屋的门,也尘封了老屋的许多故事。
朱伟时似乎一直在强调,自己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且哥哥妹妹均已结婚成家。两人交往一段时间之后,朱伟时带舒雅到衢州去拜见了未来的公公还有大伯子一家和小姑子一家。舒雅确信自己已经见过了朱伟时所有的家人。突然有一天,一个三十六七岁,中等身材的男子找到舒雅的单位里来了。男子自称是朱伟时的大哥,已经很久联系不上朱伟时,经过多方打听,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的女朋友。舒雅看着男子的眉眼,确乎与朱伟时两兄弟有些相像,但从来没有听朱伟时说起过。来的都是客,舒雅好酒好饭招待了一顿,送男子回去了。事后,舒雅百般追问,朱伟时才承认男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对于舒雅的招待,朱伟时淡淡的,不置可否。朱伟时警告舒雅,他这个哥哥不成器,好吃懒做,少搭界的好。舒雅第一次感觉朱伟时的家庭有点复杂。但朱伟时不肯多讲,舒雅也不便多问。朱伟时的这个大哥在舒雅跟朱伟时结婚前还来找过舒雅两次,一次是背来了很多的山里土货,说叫弟弟弟妹尝个鲜。一次是来向舒雅借钱的。他说整天一把锄头向地里刨食没啥花头,自己想在城里租个棒冰箱,用自行车驮到乡下去卖卖,赚点零花钱。既然是自家兄弟,舒雅二话不说,忙把自己当月的工资拿给了大哥。此事朱伟时颇有微词,说舒雅怎么能不经过他的同意就借钱给大哥,借钱给这种人等于是把钱打了水漂,肯定有去无回。但大哥并没有食言,才过了两三天就把钱还回来了,说自己只是当时身上钱没带够,临时周转一下的。听到大哥把钱还了,朱伟时又冷冷甩出一句:“那是你运气好。说不定下次又来借。借了就不还了。”然而此后大哥再也没有提过要借钱的事。
舒雅跟朱伟时结婚的时候,大哥牵着十岁的儿子也来贺喜了。大哥的儿子大眼睛方盘脸,笑眯眯的,长相十分讨人喜欢。因为新房安排在舒雅的单位里。当晚,舒雅向同事借了一间集体宿舍供他们父子过夜。集体宿舍有两张床,一张给公公睡,一张给他们父子睡。舒雅思量着借了同事的床,不能再用人家的被子,就把新婚棉被、枕头都拿了过来,给大哥父子铺床。公公却在旁边小气了:“床上不是有棉被吗?将就一夜么算了,换什么新的?要什么枕头?”第二天早上舒雅给他们父子准备早点的时候,公公又很不高兴地在那里叽叽咕咕。舒雅听出公公对大哥父子的不待见,公公打心眼里是不喜欢这个外来子的。公公和他的子女们,对这个“拖油瓶”应该一直都是另眼相看的,舒雅不知道婆婆在世的时候是否也感觉到了一家人对长子的歧视和距离,要那样,夹在中间的婆婆该有多揪心啊。舒雅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哥后来是回了山区老家的,跟他的生父生活在了一起。大哥是他们兄妹当中唯一一个农民,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中生活得还不是很宽裕,所以在朱家父子的眼里明显矮了一截,他们极少走动,爱理不理。所幸大哥娶了一个能干的好媳妇,媳妇由村妇女主任一步步成为乡干部,到了乡政府工作,管计划生育,也是一个吃公家饭的。
舒雅对婆婆的第一印象来自于朱伟时的外婆。恋爱的时候,朱伟时曾带舒雅去大姨家见外婆。将近九十岁的老外婆,面容清癯,思路清晰。见到自己的小外孙带了女朋友来见她那是一百个高兴,一边捏住舒雅的手用昏花的眼睛瞧了又瞧,一边从枕头里摸摸索索掏出两张十块头,包成红包硬的塞给舒雅。外婆说:“新媳妇头次上门,这见面钿本来是要做婆婆的人准备的,可惜没有婆婆,只好外婆意思意思,外婆没啥钱,千万不能嫌少。”话说到这里,外婆的眼眶很快就湿了,开始撩起衣角擦眼睛,“哎呀,我的小外孙都有对象了,要是你妈在,该有多高兴啊!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女儿啊,吃了多少苦哟,没享一天福啊,可恨你爸的命怎么会这么硬啊……”这个时候,朱伟时总是恰到好处地打断老外婆的话,把舒雅支走。舒雅总共见过老外婆四五次,每次外婆都没能把话说完。后来舒雅想想外婆即便能把话说下去,也无非是表达一下自己对亡女的痛惜之情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外婆心中永远的痛,是其他任何人无法切身感受的。至于婆婆去世的真相,朱家人十有八九也是瞒着外婆的。九十高龄,满头银丝,金莲小脚的老外婆在家人的陪同下特意赶到城区酒店参加了小外孙的婚礼。对此,舒雅特别感动。舒雅觉得老外婆似乎是在用自己的行动提醒所有的朱家人,这么重要的时候有一个人是不能忘记的,即使她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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