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夏天

过不去的夏天

1

此时，道路两旁的紫薇开得正艳，紫薇不全都是紫色的，也有粉红色的。偶尔也见几株白色的。都不慌不忙地开着。

早晨将近七点钟，大德子骑着一辆电动车带着他老婆从小区门口驶出来。

"喂，你刚才看见小区门口的保安了吗？给咱们敬了一个倍儿靓的军礼呢。"大德子老婆腊英挺自豪地歪着脖子等着大德子回话。

"你没看见刚才跟咱们同步出门口的机动车道上，开过一辆兰博基尼吗？你真能想美事儿呢，你这是借了谁的光啊。"

"这天真热啊！这大清早的也没一丝风。"大德子冲身后的老婆说。

"你好好看一下，路两边的紫薇树都蚊丝不动了，可见那风神真是被太阳给吓跑了。"

"不过再等几天就立秋了，立秋就好了，就能凉快一些。"

腊英一手搂着大德子的腰，所谓的腰，就是隆起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肚子，另一只手提着个纸袋。脸迎合着大德子时不时回过的头。

"就是到立秋了，也不会凉快的，还有秋老虎呢。等着吧，把人热死就好了！"

两个人的身上都出了汗，电动车向前行驶着。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头晕乎乎的。

这样的天气，中暑可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路上骑车的，行走的，每个人就像囚犯一样，心急火燎地想挣脱太阳设置的牢笼。匆匆赶路。

撒水车激起的热浪，使人感觉像被泼了硫酸。真是火上浇油啊！本来撒水车做的是好事，可是那水遇到火，就变成了蒸汽了。

紫薇花却优雅地开着，一枝枝在火海里明媚，也可以说分外妖娆。使人气愤地认为，肯定太阳偏爱了它，暗中给了几许清凉。可清凉都是风捎来的呀，此时谁能感觉到有风吹来呢。

2

电动车在行驶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厂房。车间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机器轰隆声。

大德子和腊英每每听到这机器声，就感觉像是出了征的英雄，而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就像战场上吹响的号角。

当不同种类的弹簧从机器里吐出来时，他们的心里总是油然而生某种满足。

电驴子在门口停下时，腊英急忙拿着纸袋就去厂房一隅的卧室了，她要收拾收拾卧室隔壁的办公室。

大德子一进车间，腊英的外甥正一个人在锅炉旁，费劲地把炼好的弹簧往袋里装。别的工人也都操控着机器，进入了工作状态。

二德子坐在一只粉色的塑料凳子上，习惯性地，把一条腿弯曲着放在另一条支起的腿上。

光着膀子的胸前，长着茂盛的黑毛，头光秃秃的，就像少林寺的和尚一样。

他正点着一根烟慢条斯理地抽着，面对喧嚣的机器声和已经走到跟前的大德子，就像路两旁的紫薇不为太阳所动一样，泰然自若地抽着他的烟。

"二德子，跟小磊（腊英的外甥）装袋去！"大德子的火从嘴里喷出来。大德子看到这种场景，已经很多次了，虽然有好几次想提醒一下他，又害怕伤他的自尊。这次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二德子用那种使胆小的人看了都颤抖的目光横了大德子一眼，仰着的脸里满是不屑。

"我刚坐这一会儿，你就……"还没等大德子说下一句，那个庞然大物已穿好衣服，绝尘而去。

车间里有两个向外的门口，这时的大德子坐在离办公室不远的门口里边，沉闷地抽着烟。

腊英收拾完办公室，出来时正好碰上了他，"谁惹你了，心情好像挺低落啊。"

"二德子走了，回家了。"

"怎么走了呢？"腊英问。

"我就说了他一句，就走了！以后我没他这个弟弟，天天上班就往那一坐，看着那个小拉丝机，上钢丝叫小师傅，下钢丝还叫小师傅，那拉丝机用他看吗，上了钢丝就自己运作。"

"他是来厂里干零活儿的，现在成了大爷了，我成天还要送货呢。"大德子越说越生气。脸都绿了。

"你不是愿意吗？"腊英阴阳怪气地说。

"前几天我叫他跟我送货，在车上他对我说，‘你要是不叫我来厂里帮忙，我是不会到你厂干活的，在你厂里干活憋屈。’"

"我早就看出他不想干了，我每天做饭的时候，每次看到他，都靠在毛毯那里睡觉。人家再穷也是孔乙己。比你高出好几倍。"腊英不无嘲讽地说。

3

哪有那么多时间议论二德子，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像陀螺一样开始旋转起来。

再说二德子呢，回到自家的出租房里，躺在床上玩手机，中午十二点钟，他老婆玉莲从超市下班回来了。

一进屋就看见二德子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呢？不是在大哥家的食堂吃饭吗"

二德子没出声，也没抬头。玉莲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呢？"

"不干了，他妈的，就给那不到四千块钱，一天吆三喝四的，谁受他的，你看那厂子让他管的，听小师傅说的，去年给阿强的工资都算错了，开多了。"

"就是一个白痴，哼，不再他小时候得过流脑。"二德子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像猪大肠缠在身上一样，他肥硕的躯体，随着脸上丰富的表情和手上逼真的比划，不停地抖动着。

说着说着就来了激情，进厨房给他老婆煮饭去了，炒着菜还不忘回头跟玉莲说着他大哥的种种"劣迹"。

"哼！你在他们跟前能有好果子吃啊，大嫂都不像从前了，仗着有两个臭钱，前几年总给我买衣服，现在一件都没有了。"

"今年她过生日，我还在拼多多给她买双鞋呢。我过生日她啥也没给我买。你看我，就不往他们跟前凑合。我自己在超市上班，多省心！"玉莲拿着拖巴拖着地。

"以后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今后给我叫祖宗都不给他干活了。这一天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的。"

"过端午节的时候，给工人分礼物，我多拿了份水果，大嫂看我那眼神儿，啥也不说了，不就是穷吗？"

二德子说话炒菜两不耽误，不一会就把炒好的菜端了上来。

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玉莲刚吃了几口菜，就对二德子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呢，头晕得很，感觉眼睛瞅东西模糊呢。"说完就趴在桌子上。

"是不是中暑了？"二德子撂下筷子来扶玉莲。"你这脸色不好，去医院看看吧。"二德子冲玉莲说。

"没事儿的，可能是中暑了。歇歇就好了。下午不用上班。"你扶我到床上躺会儿。

玉莲躺在床上，二德子拿来了藿香正气水给她喝，喝着喝着，玉莲的口水竟然流了下来。

"玉莲，玉莲，你怎么了？"二德子摇晃着玉莲的身子。可玉莲一点反应也没有，昏迷了过去。

4

医生诊断出的结果是:糖尿病并发症。要在医院里住二十天的院。而且以后要每天打胰岛素。

"哎！我说让你测测血糖，测测血糖的，你爸就是糖尿病，你就是不听，说害怕测出糖尿病，这回好了，严重了！"二德子坐在病床的椅子上埋怨着他老婆。

"不是怕花钱吗？寻思我刚刚到四十岁，不会那么早就得这种病呢。我爸得这病的时候都四十五了。"玉莲躺在床上虚弱地说。

"咱们出院吧！老家的债主还催债呢。哪有钱看病呢。"玉莲说着就强打精神要坐起来。

"你老实躺着！听大夫的话，钱的事儿我想办法。"二德子坚定地说。

住院部的大夫这时两只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探进头来,"李玉莲，赶紧去交费，不交费就中止配药了。"然后踱着小方步走了。

二德子出了病房，心想，玉莲的病要是不治的话，听大夫说会转化成尿毒症呢，怎么办呢？

虽然来南方三年多了，开饭店时认识的那几个人，早都不联系了。借钱更是谈不上了。

老家的亲朋好友都不联系了，人家都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的外债。躲得远远的。"

二德子在医院的走廊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从兜里摸出支烟来，刚想打火抽上，当看到墙上那写着"禁止吸烟"的字样时。又把烟揣进兜里。

刚想骂娘，看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在眼前走过，一脸庄重的神情。终究还是没有骂出口。

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助自己，可自己还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呢。哎！人穷志短啊！

"喂，是二德子吗？"电话那头传来大德子的声音。二德子鼓足了勇气说:"是我，玉莲住院了！"

"啥病？"那头传来大德子急切的声音。

"糖尿病并发症！如果不治的话，就会发展成尿毒症。我手里没钱了，医生催着交费，要不然就给断药了。"

"厂里下班后，我开车过去！"大德子说完这句话，就撂了电话。

二德子知道他大哥不能见死不救的。连忙进屋跟玉莲去说，"大哥晚上过来！"

5

晚上，大德子和腊英开车过来了，买了很多的水果还有牛奶。临走时给二德子留了两万块钱，"二德子，这钱先给玉莲治病，不够再想办法。"腊英把钱放在二德子手里说。

大德子和腊英走后，玉莲冲着二德子说:"你大哥大嫂是不是还想让你回他们厂里干活啊，要不然拿钱咋这么痛快呢。现在他们厂正是忙季。正需要人手的时候。"

"哼！我借他钱还不还了？活儿我是不给他们干了，听说物流一个月六千块钱呢。等你病好了我去那里做事。"

"钱借了就借了，他开厂的时候三德子还借给他十八万呢，花了两年才还上。我没钱他借给我是应该的。"

"你看看人家南方这里的亲兄弟，钱财什么的，都不分你我，哪像咱们北方人，这哥兄弟在钱财上都斤斤计较的。"

二德子说这话时，心里好像有某种东西可以使他心安理得。

"我是不欠他们啥人情，大嫂去年生病，我伺候了她三天，虽然跟小安（二德子的儿子）住的是一家医院，顺便照顾的，我早晨从家里带医院来的小米粥和鸡蛋，也给大嫂带过来一份呢。"

6

大德子和腊英把那辆大众牌的车开到厂里后，两个人又骑上电动车向自己家驶去。

虽然立秋已经过去了，可空气中还弥漫着散不开的灼热，紫薇花还是那样安然地开放着，稍有风吹过，就整棵树都花枝乱颤，不愧也叫痒痒花，没风的时候，就活在自己的艳丽中。

看见紫薇，腊英总是心生欢喜，而紫薇总在回家的路上摇曳生姿。可汗水还是不可抑制地往下流。两个人的背部都被打湿了。

"喂，这两万块钱，又打水漂了！"腊英搂着大德子的腰，头依偎在他的背上。

"打水漂能怎样呢？谁让自己有这么个兄弟呢，养两个老人不算，还要养着他们一家，寻思让他上厂里来做事，一个大男人，老婆孩子也要养啊！"

"可他却牢骚满腹，以为我亏待了他。换作他和玉莲，如果我们落魄了，我们去她家呆几天都很难啊！"

"他有钱的时候，咱们借过他一百五十块钱，只花了一个月，就讨要回去了！总说南方这里的亲兄弟，在钱财上不分你我，他背着一屁股的债，上咱们这里不分你我来了，他有钱的时候呢，吃他一顿饭都困难。"

"两万块钱算啥呀，我倒不是心疼这两万，这次是救急。我们帮他还债的那几十万，我看也打水漂了。"

"你看他们从来都不提那钱的事儿，好像从来就没欠过咱们的钱。"腊英探着头迎合着大德子时不时回过的头。

"儿子在大学里每个月才花一千块钱，自己还要勤工俭学，从不跟家里要钱。这一年年的，咱们风里雨里的，忙得都忘了自己多大年龄了。"

"给谁忙呢？赚的钱都给你爹你妈你兄弟花了，咱们自己省吃俭用的，他们怎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呢。"

"咱们有赡养老人的义务，还要供养已经成家立业的兄弟吗？他们哪怕为我们付出一丁点的好处，也要讨回数倍的回报。"腊英心里的火碰到空气中蕴藉的灼热。立刻就燃烧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吸血鬼！等把我们的血吸干了，他们还是不会满足。"

大德子没有回头，骑着他的电动车，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跟腊英说。

两个人快到小区门口了，腊英打破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这立秋都过去好长时间了，怎么还这么热呢，我看这夏天是过不去了！"

"哎！过不去就过不去吧。过去了你就看不到紫薇了。"大德子回头冲腊英笑着说。

电动车驶进了小区门口的非机动车道，当那道黄杠缓缓抬起时，腊英又惊喜地看到，那个保安向他们打了个倍儿靓的敬礼，急忙回过头去看了看，这一次兰博基尼没有跟他们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