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里有很多很多的龙虾,大家都很喜欢在那里钓龙虾。
小时候,我家很穷,爸妈又要供我们读书,家里常常入不敷出,我每天都没有零花钱。我最好的朋友叫朱小雅,她家有一栋漂亮的小洋楼,和我们家只隔着三户人家。
小雅家非常有钱,她每天都有一块钱的零花钱。在那时的困难时期,一块钱可以买两碗汤面,二个奶油大面包,五袋点心面,十根辣条。一个小孩子手中若有一块钱,他绝对是我们中间当之无愧的富翁。
小雅总是有钱买很多很多的零食,而我则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流口水。有时候,她会把每天的零花钱留一半,攒起来来买飞行棋、弹珠、彩色水笔……那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既羡慕她又嫉妒她,虽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雅的爸妈常年都在外地做生意,家里大多时候都只有她爷爷和奶奶两个大人。我每天都去她家邀她一起上学,她奶奶和我非常熟识,也对我非常的好,有一天早上,她甚至还给了我两毛钱,说是送给我零花的。我当时只有八岁,根本就不懂事,就接下了。我喜不自胜,一到学校就用那两毛钱买了两根辣条,坐在座位上狼吞虎咽起来。小雅当时也只有八岁,也不太懂事,就把她奶奶给我钱的事对大家讲了。
这样的事看似无关紧要,可是对于我们这群尚不成熟的小屁孩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新闻。仅仅半天时间,这件事情就在全班传开了。大家对此议论纷纷,有人着意的向我表示可怜,好像是在笑我家穷;还有人干脆说我不知羞耻,居然敢接别人的钱。
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将剩下的一根辣条扔进了垃圾桶,坐在教室里流了一天的眼泪。
小雅不知自己的无心之言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伤害,她对此感到非常愧疚,放学后,她甚至还亲口跟我道了歉,但我还是没有打算原谅她。我看着她马尾上的漂亮头花,身上崭新的牛仔外套,脚上锃亮的皮鞋,怨恨和嫉妒一同在我的心里开始膨胀,我死命的盯了她一眼,着意的快跑两步,将小雅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这是长这么大以来,除去病假日以外,我第一次没和小雅一起回家。看着她孤单而又落寞的身影,我一方面觉得特别解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很难过。
那天晚上,我不可避免的失眠了。这是我近十年来,第一次开始体会到贫穷的辛酸。小雅奶奶给的那两毛钱,仿佛有千斤重般,它们沉沉的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根本无从释怀。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将那两毛钱还给她奶奶。
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了,我们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又开始鼓泡了,有时不经意间从那里走过,都能看到水底密集如卵的虾群。
我们同队的哥哥姐姐们也都开始积极行动起来,他们从牛栏粪土里刨来肥硕的蚯蚓,用毛线将他它们绑成一小捆,将之束在麻梗上,做成了一只又一只的钓虾杆。
在我们那,没有超过十岁的小孩子,父母向来是不让我们到水边去的。我没有告诉父母那两毛钱的事,跟他们做了千万次不会落水的保,他们才对我下了赦免令。我准备钓龙虾来卖钱以此来偿还小雅奶奶给的那两毛钱。
我的力气很小很小,既使不动钉耙,也使不动锹,找蚯蚓便成了我必须攻克的第一关。我想起了我家旁边的那条巷子,那里沉积的砖块下面就有很多蚯蚓。我从家里寻得了一把小铁铲,飞一般的向巷子里跑去。
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我想的那般简单,沉积的砖块下面确实有很多蚯蚓,但大多都是那种细小的红蚯蚓,很少能见到钓龙虾用的那种土蚯蚓,就算有也都非常的瘦小,身上的圈鳞闪闪发光,比大蚯蚓看着还吓人。
我一直翻找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了一小碗瘦小的土蚯蚓。我从材火房抽来三根麻杆,又向妈妈要了一些毛线,克服心中的恐惧,将蚯蚓绑了上去。我从后院提来一个小桶,扛着我的那三个钓杆,兴致勃勃的向河边奔去。
小河边上有两棵老龄的歪脖树,它们繁茂的枝叶避荫了半河的水生生物,树上阴凉舒服,树下虾群众多,哥哥姐姐们常常会为了争那棵树而吵的面红耳赤。现在,树上的枝桠处都坐满了人。小河的周围也都围满了人,大家身旁都搁着一个大水桶,桶里响彻着龙虾争相攀爬的脆响。大家一见了我,都不由的大吃一惊,我无疑是所有人中个头最小的一个。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本家的堂哥一见我来了,立马将树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乡里的小孩,对爬树这种事大多无师自通,但这是我第一次爬长在水上的树,心里多少有点胆战心惊。我死死的把住树干,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动,每次挪脚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一般。我屏住呼吸,望了望水里密集的虾群,想起欠小雅奶奶的那两毛钱,心里突然就来了勇气。我将目光望向前面,平复心境,胆大心细的向前爬去。我挎坐在树杈上,从堂哥手里接过那三个钓杆和小桶,瞅中虾群的中心,将蚯蚓放了下去。
我将小桶挂在树杈上,开始平心静气的坐等龙虾上钩。不一会儿,其中一个钓杆就有龙虾在咬钩了,我忙里忙慌拉上来一看,居然是一个虾钳红黑的老龙虾。
在我小的时候,这几乎是一种普遍现象,我们那儿的龙虾都非常憨,即使你把它拉出水面了,它也会牢牢的抱住钓饵不松手,跟本就不知道逃跑。我钓到的这只老龙虾就是这样。
这是我第一次钓龙虾,更是我第一次坐在树上钓龙虾,无论是从操作技能还是从熟练程度来说,我都不是一个合格的钓者。我一见那个老龙虾,就一个劲儿的在树上欢呼,钓绳被我带的在水面上不住的打转,那只老龙虾也跟着一个劲的在水面上转圈。河周围的哥哥姐姐见了,都争相的提醒我:“快拉!老虾就要跑了!”老龙虾对大家的提醒不予理会,依旧抱着蚯蚓在水面上提溜转圈,当大家见老龙虾笨的不知逃跑的时候,都开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幡然醒悟,一边将龙虾向树上的桶口靠,一边担心的放声尖叫,我很怕这只庞大的老龙虾会跑掉。我手忙脚乱,又将钓绳拉的左右打摆,就在钓绳快到桶口的时候,那只老龙虾突然出不住重,从蚯蚓上掉了下来。
我遗憾的不住大叫,我本以为它会掉进水里的,没想最后它居然阴差阳错的落进了我的桶子里。我立马从尖叫改为极力的欢呼,河边有一位大姐姐告诉我,龙虾之所以能落进我的桶子里,完全是惯性使然。我又极力的欢呼道:“惯性万岁!惯性万岁!”
我钓的那只龙虾又大又红,大家都说它是河里的虾王,羡慕我好运气。大家一语中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三根钓杆都不断的有龙虾光顾。夏天刚到,龙虾大多都没长大,河里以小虾居多。有一次,我甚至一次性的钓上来十二只小虾,它们通体发亮,密密麻麻的巴在蚯蚓上,像极了一只金黄的稻穗。我也像大人收稻一样,心里满溢着丰收的喜悦。
我的技艺和成熟度越来越高,河里的龙虾又多,没过三个小时,我的小桶就全装满了。大虾小虾争相在桶里打架,时常有虾子攀出桶沿掉进河里。
堂哥告诉我,这桶虾子至少可以卖五块钱,并答应明早会陪我一同去卖虾。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想着自己终于有钱可以还给小雅的奶奶了。我心满意足的提着虾桶,一步一步向岸上爬去。
我刚将虾桶歇到岸上,就见小雅急冲冲向我奔来了。她递给我一个棒棒糖,再次向我道歉道:“对不起!我们可以再做好朋友吗?”
看着她真诚的眼睛,我突然进动了恻隐之心。我软下态度,小声道:“那好吧!”
小雅喜不自胜,向前两步要来拥抱我。我接受了她的拥抱,对她报以一个爽朗的笑容。小雅欢喜过头,一不小心送了手,将手上的棒棒糖掉到了我身后的地下。她蹲下身要去捡,一没留神,屁股撞到了桶沿上,虾桶吃不住重,直接连虾带桶,全倾进河里去了。我弯下身要去抢,却只抢到了满手的空气。
虾子们如鱼得水,在河里争相游走,仿佛是为了重获新生在集体欢呼。我怔怔的看着这一景象,心里难受极了。在大喜大悲的两面夹击之下,我的心情变得异常躁乱,刚才的善解人意顿时荡然无存,我转身仇视小雅,冲她大吼道:“你给我赔!你给我赔!”
小雅摆着手连连跟我说对不起,但我却丝毫不为所动,我向前两步,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你走!我才不要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哥哥姐姐们怕我俩真打起来,赶忙把小雅劝走了。看着她光鲜亮丽的背影,想起我那一桶落水的龙虾,想起我那泡汤的五元钱,想起在学校同伴的奚落,我真的恨死她了。
周一体育课,我一个人在操场玩双杆。我高坐在杆身上,看着底下欢快的人群,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我依旧在为那桶龙虾和欠下的那两毛钱而耿耿于怀。
经过那次的事后,已经很少有人愿意跟我玩了。小雅仿佛发现了我的孤单,她从人群里抽身向我走来。我背过头,跟本没打算理她。她也根本不理会我的这种态度,径直怕爬到双杆上,挨着我坐了。
“我不是故意的,你能原谅我?”她再次真诚的对我说。
我满脑子都是那泡汤的五块钱,根本就没有心思来想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从双杆上跳下来,转身想走,可是余光却不由自主的被掉着双腿的小雅吸引了——假使我回身推一下她,她立马就能掉下去。
我鬼使神差的向小雅身后靠去,想起她这段时间来接二连三的伤害,我的心里真的很难释怀,仇恨和嫉妒促使我向她伸出了毒手。小雅吃不住力,身体重重的摔到地上,地上随即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
下雅落地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自己一定闯了大祸,因为怕受责难,我赶紧飞一般的向田野奔去。
我很怕父母会因此而责怪于我,就跑到村里的桥洞底下躲了起来。我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将事情从头到尾的理了一遍,我渐渐发现,自己和小雅之间完全就是误会,我不该故意来去伤害她。
夜渐渐的深了,桥洞底下又阴又凉,而且阴风阵阵,非常恐怖。
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秉着豁出去的心态,从桥洞里钻了出来,在恐惧的无形逼迫下,飞一般的向家里奔去。
家里灯火通明,全家人都心事重重的聚集在门口。我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小雅一定是出大事了。我刚到家,小雅的奶奶就跟来了,她没好气的对我说:“我们家小雅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我沉沉的低下头,并没有回答小雅奶奶的话,愧疚和悔恨盈满了我的心。
“你为什么要推下雅?”母亲从家里拿出一根木棍,训斥我道,“快说!”
“小雅把我的龙虾倾进河里去了。”我解释道,“她没什么事吧?”
“我们小雅骨折了!”小雅奶奶对我咆哮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母亲一边用棍子闷我一边重复,“你不是故意的!”
母亲异常生气,下手也特别重。小雅奶奶见了非常解气,背着手满意的走了。
“是她先把我的龙虾撞进河里的,”我忍着痛向母亲辩解道,“不然我是决不会推她的。”
“龙虾!龙虾!”母亲边打边说,“以后再也不许你钓龙虾!”
母亲的痛打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从那以后,我和小雅再没说过话,我也再没钓过龙虾。那次钓龙虾的记忆被我深深的珍藏在心底,成了我一生都想要为继的梦想。
大一那年的暑假,我从武汉乘车回老家,车到家乡监利地界时,所经之处,到处都是坏死的河道和湖泊,显得分外荒凉。河道的水面之上,无一例外的漂浮着各类生活垃圾和脏乱的水草,一股深重的酸腐之气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
回到家里,我特地到乡野走了一番,才发现我们那儿也未能幸免。我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乡道上,才发现曾经的潺潺流水已变成了沟沟臭水,垃圾和死草滞留在河面之上,完全不见了往日的澄澈景象。
我转了一大圈,最终在家门前的小河边停了下来。河里的水已几近干涸,河床里到处都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草,水面上密布着相亲们倾倒的各类垃圾,一些不知名的蚊虫纷飞在整个河面之上。
那颗歪脖树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又一圈的野草,它们又脏又乱又疯狂,使得小河与外界彻底的隔绝开来。一只大而脏的水牛正在河里吃草和擦痒,它将身体死命的向河里蹭去,水里的稀泥露了出来,一群苍蝇立马蜂拥而上……
我怔怔的看着河里的衰败景象,眼前却不住的浮现出儿时钓龙虾的情景来,一切真的好像就在昨天。
从小到大,我只钓了一次龙虾,那是唯一的一次,也就此成了最后一次。
我沉痛的转过身,趁着记忆里残留的温热,快步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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