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记

作者: 硕歆 | 来源:发表于2017-05-30 22:54 被阅读67次

    窗外落雨,忽然想起胡兰成。是因为落了春雨以后,屋外有一种袅娜的静,连隔壁电视的声音,也变得潮湿起来,像是从极狭长极沉静的巷子里,悠悠而来,听不清含糊的说辞,然而能辨别出人声,用胡兰成的话来说,这便是浩汤的清平人世,枯坐书斋看一下午檐间瓦雨,亦是好的。

    三四年前读胡兰成,是为了张爱玲。张写《异乡记》,写《小团圆》,一生一世都绕不开胡兰成,要么在寻的路上,要么在逃的途中,无论如何,他是她的久别重逢,亦是她的冷落秋声,情深路涩、昼暖夜寒,十分奈何不得,却是命数。乱用她自己说《红楼梦》的话,真是十年梦魇,苏醒时分,已经是半生恍然,城池花落。

    爱张爱玲,自然对胡兰成免不了微词,颇为张报一份不平,然而心中又极为好奇,想来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她这般蛾眉宛转,毕竟张爱玲如此如此,其他人这般这般,衬托的她冷而不可高攀。

    正如有人说,真正文明的创造者必然是贵族,张是站在整个古典中国最后一座七宝玲珑塔尖端的人物之一,在这群人之后,古典中国的群像轰然倒塌,只剩西风残照之下的断壁残垣,我总觉得这样的张爱玲,这样的最后的贵族,颇像贾宝玉在雪地里披着大红猩猩毡,穷困潦倒,却又富贵逼人,从文化象征的角度来看,实在是悲凉的很,从此以后,中国文化便是被放逐到荒野的“野蛮人”了。

    而能让张爱玲这样的女子动心的人物,自然不会是俗物。《今生今世》第一篇,写桃花,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连叫了三声好,从床上坐起身来,觉得只这一句,张爱玲便没有看走眼,胡兰成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古人讲笔力如河山,落笔能别开生面,如八面锣鼓,震动乾坤,是要天女散花的,胡兰成这一句话,便是韶华极盛了,

    《今生今世》成书于1958年,此时胡已沦落到日本多年,业已年纪七旬,然而他写自己成书时愁浓如酒,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长日去街上晃荡,如为中学生时。两鬓斑白的人,写自己像美少年,胡艳极,这一点上倒是像极了张爱玲。

    今生今世是张爱玲给取得书名,大概是他辗转赴日之前,两人还未分手的时候,张给的。胡写自己一生,写情事,写江南村落、民国政治,写流亡史,颠沛半生仍然和日本妇人谈恋爱,写张爱玲……才情汪洋之下,难掩他一颗寡薄肤浅的心,他之于玉凤、张爱玲、小周、甚至于日本的妇人一枝,总有风雅别致的见地,他写一枝,说她是春雪初霁时的兰芽,尚未迎风开放;他之于这张爱玲,又是真的懂得透彻,民国女子一节,把张爱玲写得宝相端庄,见人世天地文化如菩提般清晰明朗,爱玲是真的慧,这种天赋,他人修习不来。所以他也自比贾宝玉,懂一切女子的才德,懂一切女人的柔情。

    然而他的懂,是不顾她们的嫉妒、失落与孤独,而只是一味饕鬄的风流。张爱玲南下寻夫,见到他与寻常巷陌的一个女子耳鬓厮磨,她那一份孤傲、勇气和热情,受这番打击磋磨之后的失落与难堪,他并无意了解,他甚至怪爱玲,说她的出现,毁了二人之间的平衡;小周有平人女子的美好与可爱,他写她有一点点钝,有张爱玲不及的好处,却不提他强暴别人时,她的心内苦甘,似乎人世的女子,于他而言,都可以成婚,亦都可以毁弃,与其说他爱这些女子,不如说他爱的只是爱情和女子缱绻的形象,爱的是他自己在人世的情人形象的投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这一生的颠沛流离,在女子的温柔臂弯中,得以抵偿了。无论经历多少波乱,他仍是清明世界,而他生命里这些女子的死亡、孤寂、屈辱与无望,并无半点真实的分量,他写她们的哀,亦都是好的。

    男人在爱情里自私自信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媚的可笑。然而这确实又是士大夫们于情爱的现实态度,最近看台湾女作家林奕含的访谈,她说了一句话让我颇记得清: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张于胡兰成,可能便是如此。写出了印度三部曲的奈保尔竟然虐待自己的妻子,胡兰成亦是这样的寡廉鲜耻之徒,然而他们的文字亦真的是美,可见东方的文明,实在是“他们的乐园”。

    胡说自己的《今生今世》写的是中国民间,江山有思。似乎是要与张爱玲的上海叫板似的,他笔下的绍兴村落古韵犹存,只是端庄礼义。山水行人,都仿佛从《诗经》里直接走出来一般,身上中国文明最清新一章的露水还未落。读书人不禁要想:胡与鲁迅笔下的故乡,真的是同一个地方,还是胡兰成的胡村,恰是武陵人寻到的桃花源,与迅哥儿的阴霾的鲁镇相比,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了。

    江南风物,本就华美精致,这一方水土养育的胡兰成,自然才如江海。一本《今生今世》读下来,觉得他这一生,全不见狼狈、可笑与不堪,全是风雅,全是美趣,全是放开身手于郎朗青天。

    他文字上的富丽,是中国古典最精粹的审美情趣和日本物哀风雅两厢糅合的产物,他以此观照一生,以此来写一生,真是风流别致,美得不可方物了,

    然而,胡这一生,却还是用张爱玲的话来说更为妥帖: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胡写自己一生,真是华丽的谎言的堆砌,他是故意如此或是浑然不觉,都是诚可哀已。只见华锦而不识病躯,只谈风情而不论品格,胡终究只是二流文人的做派。

    胡一生,是精致的流氓。他以文化上高度的审美来遮蔽自己所行之事的难堪,以丰腴的古典的美照他自己孤独的深路。

    胡可读,而不可信。他是芙蓉帐面裹着糠,镜花水月好看,又只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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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我叫在水一方:研究胡兰成,大都为了研究张爱玲。
        硕歆:@我叫在水一方 :smile: 对他们两都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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