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
中午饭后烟时光是上班一天中最美好的。这天冬哥和南哥没和我们一起抽烟。他们歇完工,做了工作餐,饭也不吃,就坐上老大的车走了,不知道去了哪。
刘栋蹲在那块水泥板上,慢悠悠抽烟。我刚准备开口和他说“晚上去喝酒”,黄经理出来了。我收住口,他有些尴尬,说:“你们有话说是吧,那我……”
我赶紧说:“没没,我是要问刘栋哪天下班了一起出去喝酒。黄经理,你什么时间有空,一起?”
“什么什么时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啊。”他看起来心情出奇的好,要么是个好酒之徒。我有时怀疑他和下面的人是否走得太近。
船上半军事化管理,等级森严。典型的规定是:高级船员和普通船员分桌进餐。有些实习生升职为高级船员后,颇有小人得志的嘴脸,对后来的实习生过于严厉。黄经理显然不属于这号人,他出自服务员,懂得关怀,体谅后辈,难能可贵。他不比我大几岁,仍然有一颗年轻的心。
我本打算和刘栋单独喝酒,从他那里套话。看来要推迟了。
我尴尬一笑,说“可是,我还没发工资……”
黄经理像赶苍蝇一样朝空中一挥手,说:“开什么玩笑。我请客,就去电子厂外新开的几家烧烤店。”
这时,郑伟伟恰巧也来抽烟。他一般不来后面,免得看见我败心情。可能今天外面实在太冻,他被迫来“我的地盘”。他从厨房边走来边说:“黄经理要去哪请客呢?”
他看见了我,愣了一下。脸像塌方似的垮下来。态度之恶劣令我慌张。
“今晚去喝酒!走走走,一起一起!”黄经理兴奋地说。他和郑伟伟关系不错,郑伟伟个子比较大,经常帮他做一些体力活。
“我……我不去了。明天有事。”郑伟伟支支吾吾地说,仿佛有难言之隐。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一定是为我抢了他明天的约会日痛恨我。摆出一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的架势。
“明天你不是休息吗?”黄经理松掉烟头,用脚尖仔细碾灭。
“有事,真有事。下回吧,黄经理。”
黄经理笑笑,说:“好吧,那我们下次单独好好喝一顿……”说完黄经理进去了。
郑伟伟不再看我,向外走得远远的,一个人孤独地抽烟。我忽然觉得对不住他。我刚和小冰分手,却把失恋的痛苦转嫁到这个可怜人头上。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是不是有点小人了。
刘栋看看我,没说话。他不算多聪明,也能从平日里的点点滴滴看出郑伟伟不喜欢我。至于为什么,他可能还不清楚。男人在这方面一向比较迟钝。
下班后,黄经理用他的小电动车载上我和刘栋,慢吞吞向电子厂爬去……
电子厂建在县城西头,宽咀河贯穿县城,下游有个化肥厂,电子厂还在它下头。它和县城主城区隔开了5公里。光这一段距离,不堪重负的电动车整整爬了17分钟。抵达目的地后,黄经理敲敲液晶显示的电量表,摇头。
电子厂占地19公顷,员工300多。它的大老板是个台湾人,同时入股的还有我们上坊镇的一个人——已没了印象。电子厂建成后迅速投入生产,县政府计划将它打造成本县一大支柱,给了多项优惠政策。当然,回报也要丰厚,除了就业岗位,税收,那些私密的交情通过来自上坊镇的“二老板”牵线,“花式操作”。这也是他存在的主要价值吧……
电子厂带动了周边的发展,虽然出于环境考虑,它被安置在比较偏远的河下游,但吸附效应仍使得一些小商人趋之若鹜,纷纷在附近聚集。大排档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它共有6家,左边贴着一家小超市,右边不足一百米便是职工宿舍。一部分职工住在县城,住宿舍的职工两百不到,他们是主要消费力量。
我们挑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卫生的小店。玻璃门上挂着招牌“磊哥烧烤”。我们坐了进去,一个穿黑色运动衣的中年人马上招呼道:“三位请坐!”他中等身材,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年纪。头发很短,让人想摸一摸。胡子拉碴,仿佛故意不修边幅。除了一对英武的眉毛,五官远谈不上好看,但也不讨人厌。他的耳朵上夹着一支烟,皱巴巴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他拿着一把软毛刷往肉串上刷油,动作娴熟,优雅,投入得像正在作油画的艺术家。
然后,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人从里面一桌客人出来,递给我们一张油腻腻的塑胶压膜的菜单。女人看起来比磊哥成熟一些,脸型长出一个指节。她不算漂亮,总是笑吟吟的,自有一股温情。那温情是贤惠,体贴,包容,任劳任怨,有种外人都能体察的幸福。她似乎对自己的男人很满意,因此对这艰辛的生活也乐在其中。
店里一共8张桌子,坐了5张,加我们6桌。黄经理刚落座就站起来,像坐到钉子,“你们点,我去超市拿瓶白的。”
我赶紧起身制止,说:“黄经理,使不得使不得,我喝不了白的。”
刘栋伸直双手,作推门状,坚决地说:“黄经理,要喝你们喝,白酒滴酒不沾。”
这时,一旁的磊哥插嘴:“三个帅哥,白酒我这就有,直接从超市拿的,一个价。有大有小。”
架不住黄经理的热情,我去里面的风冷柜拿了两瓶小的,一瓶二两半,我和他一人一瓶。我们点了一些肉食,刘栋开了啤酒,我们各自向塑料杯倒了酒,碰杯。没人说祝酒词。黄经理人小酒量大,一口灌下去一两。他的眼睛迅速辣出两朵泪花,声音沙哑地说:“兄弟,不容易啊!……”
我不禁觉得他有点可爱。三十好几的人,这么没城府。或者是傻,或者是单纯。经理怎么能向服务员诉苦水?
我本无计划将话题往“遵义厅”引,几杯热酒下肚后,黄经理说话越来越坦诚,刘栋的脸也通红如番茄。我和黄经理碰杯,说:“黄经理,什么时候把我调二楼去啊?听说二楼提成非常高。”
他举杯的手停住,缓缓挪到嘴边,默默地说:“你听谁讲的?大黄?”
“没有,”刘栋接话,“我说的,我告诉煜哥二楼大菜提成多。”他在存心“保护”大黄。我知道他们俩关系好,大黄经常请他去网吧打游戏。
话头已开,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又说:“前些天来闹事的大王,说‘遵义厅’什么的,是什么啊?”
黄经理长叹一口气,说:“唉……‘遵义厅’……害人啊!小李,作为经理,我也有管不上的地方。这个事我倒是听说了一点。但不敢乱讲,更不能讲,你还是别打听了……大黄他陷得太深,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害死的……也许有一天我……唉,良心实在过不去……”“有一天我”什么?他把后半句憋回去了。不过他实在比冬哥好说话的多,甚至比刘栋还实诚。他把小瓶里最后一口白酒倒进杯中,举起,补上祝酒词:“来,干了!聚在一起就是缘,让这些事见鬼去!我们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但求问心无愧!”
我们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后面刘栋大概喝差不多了,不怎么说话。黄经理和我说起他从前在广州打工的经历,后来在武汉遇到蔡彤。我听得出他当年对蔡彤有爱恋。他谈论蔡彤时刻意表现出距离感,让人觉得蔡彤虽然各方面很好,甚至也非常适合做妻子,但他对她没任何兴趣,只是纯洁的同事关系。——鬼才信。我看到的是一个错失爱情的男人,在多年后对那个女孩仍然恋恋不忘。蔡彤显然深知他心,一直留着他的联系方式。直到这家火锅店开业,她将这多年前的老同事举荐来做经理,自己甘做主管(听晓宁说,黄经理是蔡彤引荐来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黄经理没讲。说到动情处,他突然掐住话题,问起我从前的工作。我们边喝边聊,刘栋在一旁晕乎乎地听着,我们干杯的时候,他才像大领导似的抿一小口。
喝掉五六瓶啤酒时,门口停来一辆车,下了一个女人。我第一眼还没认出那个女人,但通过那辆车认出了。她换发型了,衣服也换了,车还是那辆林肯。
她一踩进店就望见了我,又是一脸惊讶。这次我喝了酒,不羞涩,与她对望。这次她只是一个人,半夜出来买夜宵。衣着比上次随便的多。上身是一件薄薄的紫色羽绒服,下身紧身牛仔裤,臀部绷得浑圆鼓胀。长筒灌毛皮靴,挎着黑色小皮包。
我不等她找座,主动打招呼:“嗨,这么巧!”
她大方地笑道:“你也在这儿啊!”她果真认识我,或许也以为我发觉自己和她相识。实际上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见她。
“一起吧!正好四人!”我伸出手掌,示意我对面正空着一张等着被坐的塑料板凳。
她迟疑了一下,这时刘栋和黄经理看向她,没接我的话。他们差不多到了量,所以迟钝了。女人见状通情达理地笑道:“不了,不打扰你们,我还要开车,是来打包的。”她走到厨房口,冲磊哥说道:“磊哥,给我打包一份,照以前一样的!”
“好嘞,茜姐!”磊哥嘹亮地答应,说:“上次和你一起来的表姐是吧?今天没来?”
“是表妹。她感冒了,外面冷,不出来了。”说完她坐到里边去等,和我再无对话。
我们三个又喝了两瓶,黄经理终于吐了。于是我们准备回去。我问磊哥方不方便把电瓶车就停在他店内,他将耳朵上的烟拿下来,终于塞进了嘴里,大笑一声:“哪里的话!等会打烊了我推进来。明天还是停在现在这位置。”
我道了谢,叫车,逐个送回。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快1点。坐在床头,酒意涌上来,又想到小冰。我很想给她打电话,终于忍住了。明天还要和小怡约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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