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童年玩伴*芳,她初中时,唱歌很好,跳高很高!
听我母亲说,源村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喝了农药。
那天早晨,天气和我的心情一样不错。我还懒在宿舍的床上,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和我拉了一会家常,然后就说到了源村,也就是我外婆的村里,她说那个杀猪的胡老三的女儿喝了农药,没等送到医院就死了。母亲说,本来是有救的,真可惜,才23岁哩!
胡老三家在外婆家的隔壁,他是源村远近闻名的屠夫,满脸的络腮胡,身上常年都有一股让人恶心的血腥味。胡老三早年间打石料放炮时被炸瞎过一只眼,人们都说那是被他杀死的猪在报复他。
我记不清胡老三的女儿是谁了。胡老三的女儿是谁啊?我问。
好像叫芳芳吧。母亲说。
是胡水芳么?卖豆腐的?
嗯,就是卖豆腐那个女儿家!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寻死的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我幼年时的伙伴,那个小时候和我一起打猪草、玩过家家的胡水芳。
水芳的不幸自她的幼年时就开始,她的母亲也是自杀的。在水芳7岁的一天,胡老三和他老婆王香兰不知道为什么打起了架,他们从早打到晚,从楼上打到楼下,从屋内打到屋外。看热闹的人见胡老三手中拿着杀猪刀,王香兰手中拿着柴刀,谁都没敢上前劝架。胡老三和王香兰四目相对,两个人仿佛都长出了无数的嘴,互相骂骂咧咧,旁边的人算是听明白了,他们俩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都想把对方杀死。当时,7岁的水芳坐在门槛上,被父母“决斗”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
到最后的结果是胡老三和王香兰谁也没有杀死对方,谁也都没有被对方杀死。但是王香兰还是死了,她不是被胡老三的杀猪刀捅死的,而是被一根麻绳吊死的!听说那夜王香兰抱着水芳在堂屋坐了一夜。临近天亮的时候,她对女儿说妈妈要去上茅房。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她把麻绳挂在茅房的梁上,打了个活结,把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然后一脚踢开倒置的马桶。就这样一次想不开,再加上几个简单的步骤,王香兰死了,水芳的妈妈死了,胡老三的老婆死了。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说不清王香兰究竟为什么要寻死,难道就是因为胡老三去偷了女人!胡老三和王香兰打架的时候,大家其实都听见了王香兰冲着胡老三喊的那句话,我去死,我去死,你会悔的!
谁都没有想到王香兰真死了,不会再有了,水芳的妈妈死了,也不会再有了,但胡老三的老婆死了还可以再有。没多久胡老三又娶了一个老婆,就是隔壁村的卖豆腐的那个寡妇,传说王香兰就是因为这娘们和胡老三闹的。如今胡老三把寡妇大摇大摆地娶进了家,王香兰是不会知道了,但是水芳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至始至终她都没叫寡妇一声妈。
而如今水芳又随她母亲的脚步去了,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一个平凡的女孩就这样走了,犹如一片在深谷中悄然飘落的树叶,不惊天,不动地,连源村都没怎么惊动。她出生如鸿毛,死的时候也如鸿毛。我是极其不愿意看见那些用自杀来亵渎生命和自尊的人的。
活着不易,近来一个母亲得知丈夫死讯,决然拉着一双儿女赴死。农村妇女的自杀比例,据说是男人的三倍,是城里人三倍的三倍。自杀绝非用懦弱,甚至是抑郁症可以解释的。空洞的内心,苍白的精神世界,孤独的当下,渺茫的未来……种种原因。
那些在苦难中寻找自杀解脱的人们,我也抱着怜悯的态度去认真思考他们的故事的,谁又会真正想去死呢?人总是会死的,但活着的人总不会是为了去死吧?
水芳终究还是去了,没有多少人会记住她,她的家庭似乎在瞬间的悲痛之后也归于平静了……而我也只是这么不经意地想起来,想起一个曾经和我一样平等的生命。我又不禁为她这样无谓地逝世而伤感起来。她的短暂的人生虽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但那终究是别人不曾体验过的啊,她的那段人生,她所经历的故事是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的。然而人世真实的东西(属于水芳那部分的真实)也随她的离去而离去了,不会被太多的人记住。
我和水芳除了是童年的伙伴,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如果不是她的死来提醒我,我差不多已经把她给忘记了。我和她最近的一次聊天,应该是我上高二那年寒假,她卖豆腐经过我们村的时候曾上门找过我,问我是否有好书借给她看看。我很诧异,她也看书?我让她上屋里坐了坐,顺便聊了一会天。其实,她很有礼貌,安静下来的时候有接近那种端庄淑雅的气质,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她有自己的独特的想法,有她对生活不一样的理解。经历苦难中的人总表现得比一般人成熟。我突然想了解下她的经历,想听听她讲自己的故事,多听听别人的亲身经历,对写作也是很有帮助的,这是我一贯的认为。所以我喜欢听别人讲那些发生在他们生活当中的事情。我说希望她能有时间和我谈谈她的故事,她答应了。
然后,在去了外婆家的一个下午,顺便去找了找水芳。那日阳光极好,她从家搬出一张板凳和我对面坐着,在晒谷场上有很多的老人和孩子。老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孩子们在东奔西跑地玩耍。我和水芳面对面坐着,大家都知道我们的这种谈话方式在农村是极其不正常的,更何况我这人听故事比较认真,眼珠子转都不转地死盯着她,我是认真的,我怕错过她说过的每一个字。可是我和水芳的这种谈话方式在老人眼中看来就不正常了,基本上如果我们可以这样坐在一起则可以说明这几种情况:
一、我和她是亲戚。(表兄妹、堂兄妹、远亲也可以。)
二、我们在搞对象。
有一个老人就忍不住问水芳了。芳啊,那个男的是你阿姨的儿子吧,长大老多了!嗯?不是呢,是我的一个同学!水芳说我是她的同学,一个戴眼镜的同学,老人们肯定奇怪了。她怎么会有戴眼镜的同学呢,戴眼镜高级啊,他明明就是三合村玉福的儿子。
好了,就这样了。我和水芳被他们暂时确定在搞对象了。那个嗑瓜子的老人在指指点点,于是一群老人都向我看齐了,我还是很认真地听着水芳的故事,听到好笑的时候我就笑了,我每笑一次他们都会往我这里望,有好几次我连续笑了,许多孩子也凑了过来。我告诉他们这不是幼儿园,水芳不是他们的阿姨,她讲的故事是给我这种大朋友听的,如果小朋友听了就会做噩梦尿床,话毕,他们一哄而散。
听水芳讲了很多,死盯着她的眼睛也有点花了。我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开始变得漂亮起来,睫毛长长的,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她说她要雇几个人盖豆腐作坊,以后再盖一个豆腐厂子,做老豆腐、嫩豆腐、盐水豆腐、石膏豆腐、豆腐干、酱豆腐、臭豆腐……说到这她就笑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啊!水芳说。
不,很美!我说得很小声。
水芳的脸开始红了。大概那些心里蕴藏理想的普通人,孜孜不倦的态度更会让人觉得美吧。
就这样我一直听到晚上,天开始黑了我才准备离开。我盯了水芳一个下午,水芳说我像个木头,我说你喜欢木头吗,她点了点头。我说我属石头的,比木头沉重多了,然后我就回家了。
那时,水芳和我都是18岁,她和瘸子建发谈恋爱是后来的事情了。
瘸子建发也是源村人,在乡里弄了个简简单单的修车铺,凑合着过日子,他家里还有个傻子母亲,整天在床上、裤子上屙屎、拉尿。建发三十岁了,都没娶上媳妇。水芳去乡里卖豆腐,经常会在建发的修车铺里休息下,日子长了,两个人便有了感情。等水芳把她和建发的事情告诉胡老三的时候,胡老三和水芳的寡妇后妈就是不同意,建发家没钱,又是个瘸子,还有个傻娘,他们嫌弃他,上下左右地看,都觉得水芳能嫁给一个更好的人家,比如嫁给木匠刘二,他们就觉得很不错。刘二当年因为手脚不干净,蹲过大狱。没想到出狱后这些年,他发了,挣了一大笔钱!他把家里的老屋推了,盖了个四层楼,源村的房子数他家最高最气派。他对胡老三说,现在家里就缺一个老婆啦。胡老三说,你还缺女人啊!刘二说,女人不缺,缺老婆!胡老三问,那你要怎样的老婆啊?嘿嘿,你们家水芳那样的就好啊!刘二边说边向胡老三递烟,嘴巴凑到胡老三的耳根。
听了刘二那句话,胡老三一夜都没睡好,他几次把身边睡得死死的寡妇摇醒说,这事要是成了,刘二肯定能给不少呢!寡妇被他摇烦了,嗯嗯两声又睡了。胡老三见老婆没反应,骂了句死人重新躺下。没想到第二天,正在做饭的寡妇拿着铲子从厨房跑出来偷偷地问胡老三,那事是真的?刘二真有那意思?刘二亲口对我说的,能假?胡老三说。寡妇眉毛一挑,好事啊!
就这样胡老三、寡妇和刘二来往更频繁了。好多人都看见了刘二塞给了胡老三一条中华烟,两瓶茅台,唯独出去卖豆腐的水芳没看见。
那天,水芳终于和她的杀猪父亲胡老三挑明了她已经怀了瘸子建发的孩子,她说自己就跟他了,他们同不同意都跟他了,如果不让她跟建发,除非她死了。末了,水芳觉得话说得不对,接着说,就算死了也要跟着建发。胡老三见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暴跳如雷,骂了一句你娘的操,抡起手一巴掌扇在了水芳的脸上,水芳一个趔趄跌倒了。继母没事似的和儿子在餐桌上吃饭,她夹了一块豆腐放在了儿子的碗里,嘴里哼哼唧唧地骂水芳是个贱货。水芳从地上爬起来没说什么,上了楼把门重重地关上了。胡老三脱了鞋,朝她扔了过去,结果砸在了门板上。你和你那死鬼妈一个样,人家做鸡卖肉还挣钱呢!你呢,还不如鸡呢!胡老三在堂屋里骂骂咧咧,取了一把锁,把水芳的屋给反锁上了。死你也不能和那个瘸子在一起!胡老骂道。
水芳一关就被关了半个月。建发得知水芳被胡老三关了起来,就来找胡老三,胡老三拿着杀猪刀横在门前就是不让他进屋。建发在窗户外,大声地喊水芳,他听见楼上水芳的哭声。瘸子来一次就被胡老三打一次,即便被胡老三打得再狠,瘸子还是天天来。瘸子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腰里揣着一把刀子。胡老三还是老样子地拿着一把杀猪刀,挡在他面前。让我进去看看她,她有身子了。瘸子恳求。呸,有身子个屁,你想得美,打掉了!胡老三骂道。接着给了瘸子一个巴掌。瘸子这回真疯了,拖着瘸腿,一跳,两跳蹦到胡老三面前,也不知道哪来的劲,瘸子用胳膊勒住了胡老三的脖子,掏出刀子放在他脖子面前。胡老三一惊,手里的杀猪刀噌地掉在了地上。胡老三被瘸子拖着往楼上走。到了楼上,瘸子让胡老三把门打开,就在门打开那一霎那,瘸子和胡老三都看见了,水芳像豆腐脑一样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脸色也像豆腐一样煞白,口里吐出的白沫像豆花,她的手晃悠悠地垂在床外,地上是一瓶已经被喝光了的百草枯。
水芳!瘸子大喊一声,脚一松,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等滚到一楼时,瘸子的鼻孔和嘴巴里都流出血来了。胡老三也被眼前一幕惊呆了,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走到女儿的身边,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水芳的鼻孔的下方碰了碰,气若游丝。
胡老三打电话叫了镇上的救护车,但还是有点晚了,车上装着喝了农药的水芳,还有被摔得不省人事的瘸子建发,医生对胡老三说,女的没救了,救不了了,肯定要死了。死也要和建发在一起,这是水芳说的,如今她实现了,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唯一实现的愿望吧!
水芳死了,真的让我有些意外。可是如果你问我难过吗?我说我不太难过,你相信吗?你也不会太难过啊,我们都不会太难过,芸芸众生,每天都有人去世,各种各样的死去,我们没时间也没感情为每份死去难过,是吧?就算水芳的家人,他们也不难过了,他们为什么要难过啊,水芳不就是被他们给逼死的吗?胡老三在救护车里送喝了农药的水芳去医院的时候,就是他对医生说救不活就算了,不救了,不需要再花力气和钱了。是啊,就是这样的,他们的家人都不难过,我们为什么要难过啊,他爸他后母他弟不就那样看着她口吐白沫等死吗?所以我也不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啊,他们都不难过,可是我终究不是他们啊,我是我,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开始漫上来。但我知道,总有人会为水芳真心地难过的,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你,不是胡老三,而是建发。
瘸子建发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最终还是没有挨过去,他的傻子母亲在医院里拼命地摇他的床,哇哇叫着,屎尿都急了一裤子,可是建发还是没能活过来。或许他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水芳已经死了,或许他以为水芳被救活了,她开始好好地生活,她日后会带着他们的孩子,好好地开始生活;或许他看见的是水芳从天堂里伸出的手,正在迎接他;或许正是因为想到这些,瘸子建发在走的时候嘴角慢慢地开始咧开,眉头渐渐舒展,像是在笑一样……
千岛
原创不易,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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