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的脑子里一直有一把钥匙。
像是青普柑的味道,轻轻地,“咔嚓”一声,书往前翻了一页,草尖的露珠滴下来,蝴蝶在扇动它的翅膀。有些记忆,就这样回来了。
文冰想起他的想起十五岁,全是沉默的呼吸。有个极高且瘦的男孩子,面貌模糊,嘴角总是忧郁的下撇,却总有出其不意的恶作剧。他坐在钢琴旁边,文冰怎么样都没办法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个黄昏吧?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风将窗帘吹起来,窗台上的两只鸽子飞走了,空气中浮动着一脉青普柑。从十五岁到十七岁,整整两年,他的生活里充满了这个味道。
“那个味道要怎么形容?我没把握。”十八岁的文冰裹着厚厚的睡袍,脚泡在热水桶里,头上带戴个软塌塌的尖顶帽子,样子看起来很怂。“大概介于青柠檬和甜橙之间,与佛手柑类似,但要酸一点,涩一点。”
他想,R就是那个味道。
他对他的印象是碎片的,充满概念和标签,以至于时至今日,再想起来,好像只剩下他瘦且高的个子,他在琴键上游走自如的手指,他的忧郁,他恶作剧时候得意的笑,还有他身上顽固的青普柑味道。
在文冰的记忆里,那是段混乱且模糊的时光,记不清楚是怎样开始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就稀里糊涂结束了。他困顿也疑惑,曾经试图追解过,而今已经释然,它们都被安然归于过往的记忆,在文冰脑海里那个属于它们的小匣子上,被贴上名为“初恋”的标签。
相较于十八岁的现在,十五岁的文冰是个更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变得既丧且怂又整天傻呵呵,偶尔闻到甜橙,或者佛手柑,会想到R,觉得和他很像,但他知道那不是他,他知道他曾经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变。
曾经也是有很多很好很好,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发笑的回忆的。
文冰想起自己最意气风发的那段时光,他和他都是学生会主席,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日本。他身体一直是不好的,偏偏总是爱喝酒,有一次聊着聊着天,对话框里“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几次闪现,最终变回他给他的备注,再无消息。
“哇当时我气死了!这人怎么这样啊?聊着聊着就不回话了?我特么等着他回消息还错过了公交车,跑着去上学的!”十八岁的文冰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道,“哎都是孽缘啊孽缘。”
十六岁的文冰曾经为他的突然不回消息生气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他居然也就一个星期没有找他,没有任何解释。
【哦,我切胃去了。】后来他问起R,对方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答。
【???老哥您没事儿吧?】手机这头,文冰的懵逼几乎能从屏幕溢到对面去。
【就是胃痛咯,没关系,以后应该没问题了。】微信上打过来的是字,然而文冰几乎都能想象到他那种故作无事的语气,他刻意掩饰又渴望被关心的表情。
【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打了几次字,又删掉,文冰最终这样回他。又叮嘱道,【胃痛就别回消息了,都痛晕了不自己踏实躺着还跟我聊天,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够你挥霍啊???】
那边又很久没回复,文冰渐渐觉得不妙,手指拼命在屏幕上敲字:【喂老哥???】
【你没事吧??】
【卧槽你不会又痛晕了吧???】
【我擦,我擦,怎么办!!!】
正在文冰疯狂消息轰炸的时候,那边回消息了,换成了语音。文冰余光觑见老师正在黑板上讲一道导数题,冒着生命危险将耳机插上,听见他在那边讲:“啊,道理是这样。但总觉得跟你聊天,好像就没那么痛了,哦对了,我剪了短头发。”
刚好听完,那边发过来一张照片,是短头发的R,抱着一只金毛,笑得人畜无害,像所有青春小说里面温良又稳重的学长。只有他知道,文冰想,只有自己知道他内里有多么恶劣。然而他当时正处在眩晕中,下意识回了句:【怎么剪头发了?】
那边发过来一只柴犬无语的表情,说:“不是你说更喜欢短头发吗?”
【啊?】
那边直接发过来一张聊天截图,是R在说:【我留长头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艺术家?】
文冰:【哦。】
R:【每天都有女孩子给我送便当,哎,日本的女生真可爱诶】
文冰过了一会儿才回他:【哦】
R逗他:【你吃醋了哦?】
文冰:【没有】
R:【那你希望我继续留长头发还是剪短?】
【剪短吧】这次很快就回复了,果然那头R发了语音过来,文冰还记得,他笑得贱兮兮,说:“哼,想得美。”
那是什么时候?一个星期之前?文冰有些记不大清,可是现在,他短头发的照片,正这样温温柔柔地放在自己手机屏幕里面,笑得人畜无害。文冰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回复他:【其实你不用这样的,长头发也还行啊】
R发过来一个微笑emoji,说:【马后炮】
文冰:【喂!】
【无所谓咯,反正我剪短头发也很帅。】
文冰:???他真想把手伸进屏幕去,狠狠敲一下他的脑袋。然而他自己很快被敲了脑袋,数学老师叫他:“李文冰。”
“啊?”他从手机上抬起头来,脸上还保持着愤慨的表情,很快就被数学老师从讲台上扔过来的粉笔头正中眉心,一时间龇牙咧嘴。
“真的气!”十八岁的文冰想起类似事件来,依旧愤愤不平,“因为有时差嘛,我们聊天的时间总是,要么他不方便,要么我不方便,但是我被数学老师扔了无数个粉笔头,他一次都没有被发现过!”他说着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毛线帽子,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曾经可能是爱因斯坦的料!就是被他和数学老师联手破坏的!”
宿舍里的白炽灯的颜色是惨白的,泡脚的水渐渐冷掉了,文冰提起桶到阳台上去,准备倒掉,突然发现路灯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他愣了下,放下桶走到阳台的栏杆边缘,看见外面,一片一片雪花正在安静地飘落。
“下雪了啊……”他伸出手,雪轻柔地落到他手里,很快就化了。
他想起R,他们俩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夏天,关于雪的记忆,好像并没有。
不对。不对,是有的。
他想起自己十五岁的那个冬夜,在他香港的家里,是圣诞夜吧?屋子里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壁炉和电视的光,显得凄清又温暖。R胃不好的毛病,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明明不能吃巧克力,怕文冰发现,于是将自己平时吃的都藏在狗窝里面。但他还是找到了,手里攥着他的罪证,金毛乖乖领路,带他一路到了客厅,只有壁炉和电视的光,他坐在地毯上,光脚,像个忧郁的王子。他走近他,闻到青普柑的味道。
他将巧克力摆在他面前,想要好好兴师问罪一番,他却突然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嘘。”
他指着电视里无声播放的纪录片,说:“你看,下雪了。”他的眼睛映着火光和雪光,有那么一瞬间,文冰觉得他就像是雪做的孩子,很快就要被这壁炉烤化了。
他在他旁边坐下来,金毛也乖乖依偎在他们脚边,他轻声说:“是啊,下雪了。”
十八岁的文冰手里提着洗脚水,仰着头看着2018年重庆的夜空,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来。他想起十七岁那个暑假,他买了R喜欢的芝麻糖,是特意去洪崖洞找的他心心念念一直无法忘记的那一款。
时隔一年,十八岁的文冰看见重庆久违的降雪,突然就想起有一些自己曾经说过,但是没办法实现的诺言,他说:“下次见面特赦你吃个芝麻糖。”他说:“再喝酒我就打爆你的狗头。”他说:“下次带你去看真正的雪吧。”
但是他都没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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