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开心,如果是一个恒量,我愿意,选择真心和俏皮话多一点。
四 季 、轻 拿 轻 放 2
七月,热浪翻腾的深圳。
从小杜老师家出来,心扉敞开,暖风让窗户不停摇摆。
小杜老师还记得我。她现在改教小学了。
“触碰很简单,但真正想了解初中生的内心世界,需要相当的勇气,也对教师的胸襟、耐心和情怀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这是当初中老师的魅力。小学老师也很有趣。有些孩子家长认为,好老师能判断小朋友将来最适合做什么。我不同意。小学教师的意义恰恰在于,让学生先别期望成什么家,而是使他们觉得,无论哪个职业都很有意思的。”
嘿嘿,仍然是小杜老师。
屋里挂着甜腻的结婚照。我很想打开的那个话题,像是一部期待很久的电视剧续集:她刚来深圳时怎样的?之前的男友是不是现在的老公?她为什么没回家乡?等等。
我终于问出来。
“来深圳见了一面。没多久他办了婚礼,我没参加。”
对那男人,她一句带过。
晚上,嘉飞请我听音乐会。
昨天夜里,我被电话吵醒。隔壁房的嘉飞一时兴起,问我要不要听音乐会,然后在网上订了票。
进了音乐厅,一半座位空着,安静的观众都像极有耐心的垂钓客。看电影和听歌剧,不和人结伴实在寂寞,但没有剧情的音乐会,却可以一个人自在地听。我的另一侧,就是位孑然一身的女士。
来深圳的五天,行程安排得满当当,每天热里来热里去。明天周日,也是最后一天,终于要去水世界。
身穿泳衣的嘉飞,始终存在于我的幻想,上次去海滩她也是穿了T恤,这次,嘿嘿……
“明天几点出发?”
坐定后我问。
“你玩过七宝的热带风暴吗?”
“没有。”
“其它水上乐园也没玩过?”
“没有啊。”
“我和同学玩过不止一次。明天想多睡会,你自己去吧。”
“哎?你有见过在水上乐园,从老高的滑梯冲下来,一边尖叫一边喊‘一个人玩,好开心啊!’的傻瓜吗?难得出来玩,别考虑省钱啦。”
她不耐烦地望向别处。
尴尬的沉默。
“不舒服吗?”
我贴近她,在她暖暖的手心挠了挠,引她笑。
她将手挣脱,把包包塞在我俩之间。
“不开心么?”
“别告诉我你刚发现。”
“啊?怎么了?”
“小杜老师吧,总算见到了。可惜,今天的晚饭真不怎么样。”嘉飞说。
我诧异地望着嘉飞。
下午三点多找到老师家,我们的意外到来让她很惊喜。她打算请我们去餐馆,嘉飞说家里比较好,于是,老师用半个下午准备了一桌子菜。吃饭时,她挖出好多有关我的事,有些我自己都没印象。她老公加班,没能见到。
“不是你提议在家吃的吗?”
“希望是我的错觉而不是你的迟钝。我总感到那小杜老师,有点虚伪。”
“为什么?”
“这样说她你不会高兴,但你完全没发觉吗,继木同学,小杜老师虽然一脸亲切,但敷衍的笑容和闪烁的话题,说明她根本不愿回忆老早的事。这么多年,她从没考虑回家乡工作不是吗?我们的拜访让她想起过去的种种不愉快。事实上,这真是不受欢迎的拜访呐。”
“啊?”
事实像嘉飞说的吗?绝对不是。
小杜老师不愿提前男友,但她绝不是嘉飞认为的小心眼。难道,期望过高却没有满意结果,嘉飞才说出不可理喻的话?这之前,由于我的描述,嘉飞对小杜老师极感兴趣,非缠着和我一起去,还说不要事先打招呼。
向来坦荡的嘉飞,对我最具攻击力的话语不过是温柔的沙包,这次,突然一支利箭,戳进我胸口。
想必她没有察觉我的脸色,继续说,“今天下午,是来深圳最糟糕的半天。”
我没有回应。
我,这个时候,其实怒不可遏,气得快爆炸。我简直要跳起来,冲嘉飞喊,“你再说一遍!”
嘉飞,她怎么这样子?!
我最恨表里不一的家伙。就算我最亲密的人,在背后毫无根据的说人是非,也不可原谅。是的,如果嘉飞说“不喜欢小杜老师”,我会一笑了之,不再提有关老师的话题,毕竟,每个人的标准不同。但是,她竟然讲出那样的话,未经过任何检验和沟通,直接把差评给了我敬爱的老师。
哼!老师家装作投缘,不仅盛赞老师的手艺,还握着老师的手,说,“您的许多话,继木一直都不敢忘呢”,虚伪的,是你嘉飞才对吧!
我不管你叶嘉飞曾经怎样的温文可人、贴心尔雅,这次又抱着怎样的想法、带着如何的成见,但,只要不为刚才的话道歉,我绝不原谅。
静默了好久。
嘉飞向四周望了望,顺便瞟了下我的脸。
“嘉飞,”我不太顾忌音量,“除非你马上收回对老师的偏见,否则,今晚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毫无动静。
大吃一惊还是幡然悔悟的表情,我不愿管,总之,她不道歉,我立即走。
她没说话,也没看我,站起身,迅速拎上包,从我面前跨过去。
她或许受了打击。
嘉飞快步走后,我右边的阿姨,着装优雅的女士,估摸着我们的状况,随口安慰,“你女朋友吧,现在女孩,刁蛮任性都是不分场合的……”
她突然停住。
毫无疑问,她看到了我的眼角。
这个男人,真没用,她一定这样想。
但我,失望透了。
一向通情达理、善良敏感的嘉飞,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我紧咬牙齿,不想抹掉眼泪。
高考失利后,我第二次流泪。
我终于明白,长辈的聊天中,提到的所谓感情生活中“无法弥补的裂痕”是怎样一回事。
掌声响起。
听了半个钟头,我打算离开。全身软塌塌的。
“刚才生女朋友的气,因为其他男人吗?”
身旁阿姨小声问我。
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
我摇摇头。
“那怎么了?”
我不想理她,于是转头打量了好奇的听众。
虽然意识到这么做很不礼貌,但是,今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说什么话,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她拍拍我肩膀,表示安慰。
纯属自然的动作。
突然而来的亲切。
能有一个倾听者,不算坏事吧?
我于是侧过脸,贴近她耳边,解释刚才的一幕。
“嗯。可怜孩子。以前也有这种事吧,对不懂事的女孩儿,不能老迁就呀。没有起码的尊重,你对她,她对你,迟早会厌烦呢。”
“这次她一定得道歉。”
前排观众回过头,瞅了我一眼。
“以前不这样”,我压低分贝,“她一直是个,是个……天使一样的女孩。”
这个措辞,让我非常肉麻。但,嘉飞一直以来,确实令我充满了追逐的动力,照亮了我平庸的生活。就算她不对,我也不愿任何人看轻她。既然这陌生女人,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我想,用夸张的措辞弥补也没关系。
“如果我没看错,你蛮懂得珍惜,挺不错。要是,你想同怪脾气女朋友分手,并且让我确定,你不是个爱哭的小伙子,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把我女儿介绍你认识,一个非常出色的高材生。”
好心阿姨的笑容,让我脸上发烫。
“谢谢你的好意。我有个请求。如果不赶时间,我想请你在音乐会结束后听我说几句,就在这里。我会使你了解我的女朋友,她不像你想的那样,而且她不输给任何优秀的女生。”
阿姨转过头,不再有其它表示,直到演奏结束。
周围的观众开始离场。
我没站起来。
阿姨也是。
“你请讲。”
她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一副很难形容的表情,似乎沉浸在音乐的余韵里。
“其实,我和她经常争辩,我很少赢。虽然有时只是非常小的事,不过,不全是生活琐事,有些是回忆起来很有趣的争论。她说,‘美’是上天的灵感,‘真’才是杰作,这个观点我不认同。但如果套用在女孩身上,我倒觉得没错。一见难忘的容貌不是每个女孩都有,然而,女孩的真更可贵。今天的事确实很过分,不过我女朋友,她的真性情……”
我的思路有点混乱。
阿姨没有插话,很有风度地听。
“对不起,我重新讲。”
“嗯。”
接着我,就重新讲。
从并不斐然的大脑中,试图挖掘层出不穷并且光彩照人的词汇,对于我并不容易。但我得说下去,继续说下去。大厅越来越空旷。
我不想证明什么,而是同她的不屑较劲。
来上海的小半年,我和嘉飞不止一次争执。
前不久,她赚到外快,让我陪逛街。我们在徐家汇转了几个钟头。每当热情洋溢的店员帮她挑完试好、带着诚恳的笑容望向我,嘉飞总不失时机把我手一牵,说句“谢谢”,若无其事地走掉。到最后,什么也没买。既不是没看到中意的,也不是贵到买不起。开始多少有点庆幸,后来,却完全没了逛街的心情。我戴着墨镜,但是,忍受了一下午店员送客时黑线的脸孔,终于憋不住。天很热,当时我情绪略激动,问她,为什么不找同学,让我陪却什么也不买,这叫我难堪。
“怎么说呢?你要体谅女人的第一天性,就是逛街呐。有件风衣,我第一眼看到好激动的,还有那款法国进口的假发,很配我那条蓝裙子,聚会时候带一定超靓,你晓得,我也很冲动的。不过,看到价格我还是心跳得比平常快一点,唉,上海,真是考验人抵抗物欲意志的都市啊!好不容易赚的外快,嘿,还是存起来吧。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但我有我的法则。女人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开心,如果是一个恒量,我愿意选择真心和俏皮话多一点,而不是衣服和包包。‘女为悦己者容’,本人打扮得好看,同男友将自己打扮得更好看,我都想要,但我现在最享受的开心,除了让你带着埋怨又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在更衣室外等我,还有一份我自个儿等待的快乐。这可不是捉弄你。我期待着,某天你可以毫不费力地买给我,而我,也可以那样的买给你,嗯,迟早可以的。你如果不理解就算了,反正是属于我们这类奇怪生物——女研究生的情怀,不愿立即得到的情怀……”
虽然是不善言辞的我,但如果不小心进入状态,情况会有所改变。这时的我,算得上全情贯注,许多鸡毛和蒜皮都搬了出来,而且,明知道周围的观众都离开了,还有身后的地方站了个清洁工,都不愿理会。
阿姨仍然面无表情。我的目标降低了,哪怕她露出倦怠的笑,或者稍微点个头,我也得过且过了。
我感到气氛奇怪。
于是我回过头,去看后面那个人。
咦?
嘉飞!
非常尴尬。
这感觉,好像做了怪异的窘事,被嘉飞抓住现行。
气氛变得好笑,我之前的气恼伤心不知道溜去哪了。
阿姨也转头看见嘉飞,上下扫了几眼。
她带着不相信的语气,指着嘉飞:
“你讲的就是她?”
“嗯。”
“她有那么好?”
“嗯。”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我还是点点头。
空荡荡的大厅沉默了几秒。
“妈,你够了没有?”
啊?
我一下从座位站起来,“阿,阿姨?”
阿姨也站起来。
“走吧,继木,飞飞,边走边说。”
“哎”,我马上答应。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走出音乐厅的一路,我既忐忑又高兴还忿忿不平。趁阿姨不注意,我在嘉飞额头轻轻拍了下,当然,本来打算重重拍一下的。
看阿姨取出钥匙、上了车,我还站着发呆。这么炫,不是年轻人开的话,真的没问题吗?没等我看仔细,嘉飞就把我推进车。
“继木,这次的事不怪飞飞,是我的主意。但我只跟她说,稍微耍脾气激一下继木,然后看你的反应。你,受委屈喽,应当被好好补偿哦。”
早有预谋。
看来,被嘉飞欺骗已经上升为宿命。
“我先向小杜老师道歉,再向你道个歉,如果你觉得不够,那我就去小杜老师家当面道歉,你陪我去。接着我想问你,你对我妈印象怎么样?”
这个,让我怎么说。
如果说印象很好,类似的考验讲不定还有第二次。单就这次来说,到底是我太傻,还是说嘉飞家族,天生有捉弄人的血统?
嘉飞也不难为我,自己说下去,讲她妈妈的经历。
阿姨常年在深圳,是舞蹈学校的老师。
之前,除了爷爷和柏林,嘉飞很少提家人。
嚣张的发动机轰鸣,阿姨不时望下后视镜。庄重又温柔的眼神,盯着顽皮的小丫头。
到酒店,阿姨请夜宵。
这会的饿,跟晚饭其实毫无关系。
“我听说过杜老师,她可不简单。”
哟?
尽管一天百感交集,消耗了大量ATP,但听到这个话题,我立马振作精神。深圳的楼虽然盖得高,窗户也设计得严实,不过,小道消息传起来还是毫不费力啊。
“几年前,她的事就在深圳的老师圈流传。我听到的版本,是从她被横刀夺爱开始。”
“老师看起来,就不像是爱争的人呢。”嘉飞说。
“飞飞。你听事情不是一向很有耐心吗?那你来说后面吧。”
阿姨看着嘉飞。
嘉飞吐吐舌,望了我一眼。我俩于是乖乖吃着东西安静地听。
“杜老师的前男友,结婚后注册了外贸公司。开始做的挺好,还买下家工艺品的厂子,可第二年年尾,贪图利润被外商狠狠骗了一单。最后,工人工资都凑不出来,那人丢下几笔没还的贷款跑路了。杜老师知道后,辞掉工作,抵押老家的房子,还借了一笔钱。然后,她挨个去工人家道歉,请他们恢复厂里的生产,接着跑供应商、找银行谈。就这样,她把工厂接下来,开始做八音盒。经过四五年,销路逐渐打开,厂子还有了小名气,债务一笔笔还清。当然,也不是一帆风顺,有次仓库失火,差点烧死了人。”
难怪小杜老师没回家乡。
“前年,她托人找到负心男,把厂子还给他,重回学校做老师。当时,那男人似乎在东莞的证券公司上班。之后,男人带妻子找过她几次,不知见到没有。”
“老师接下工厂时,结婚了吗?”嘉飞问。
“这就不清楚了。”
好简短的版本。
没人知道小杜老师付出多少。
如果硬给这段描述加上浪漫色彩,八音盒,说不定曾是她和那人爱的见证。
小杜老师交还工厂时有没有留恋?她丈夫怎么看待她为另一个男人所做的一切?
下次见到小杜老师前,新的谜将继续伴随我。
阿姨问起嘉飞留学的事。嘉飞首次透露了打算,如果GRE和托福过了,她们系有名额,可以申请美国一所不错的学校,如果成功,会去读三年研究生。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决定试试。
我没有太多惊讶,表示支持。
这毕竟是嘉飞自小的梦想。
阿姨看着嘉飞,没有同不同意,眼神尽是怜爱。隐约里,我觉得,她有点话不好当着我说。嘉飞巧妙避开了阿姨的目光。
阿姨又转向我,看了很久,略带疲态。整晚,她精神奕奕,这瞬间,光彩暗淡的她,似乎更真实。这才像我想象中的嘉飞妈。为什么?我说不上来。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继木,你也许对我的车感兴趣吧?可不想吸引漂亮的小伙子,飞飞妈妈不是那种人。只是呢,弥补点年轻的遗憾。说点你们不爱听的。最初自学舞蹈,我总认为条件不够好,比不上别人。那时候,我在工厂上班,厂房后院没人的角落里,每天中午休息,不论烈日还是小雨,我都一个人练习,挑剔每个节奏,每个姿势。背地里同事嘲笑,周围人讽刺,我顾不上理会,就怕不能坚持。平凡人的梦想,正因为自身的平凡,才不容易,我那时最常对自己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飞飞,这些你都懂。你很像妈妈,但我的老路,也给你提个醒。”
“知道。”
嘉飞家的事,我暂时不用知道太多吧。
街心广场仍旧热闹。南国的琪花琼草,晚上也争妍斗艳。
走出酒店,嘉飞一手挽着阿姨,一手挽着我。
望着身边的女孩,我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就像游览可园,当我体味主人造园的初衷时,豪情涌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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