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harine Graham(1917-2001)的自传Personal History被赋予一个有意思的中文版题目:我的一生略小于美国现代史。
霸气。开阔。阅读她的一生,确实有阅读美国当代史的感觉,提供的视角也有不同阶段的变化。一位女性的个人历史,因为对家庭的承担,对社会的参与,活出了充分的生命力,值得赞叹!
在书的第二十一章,她比较集中地谈到六十年代女权主义的兴起与发展,作为当时罕见的企业女高管,她贡献了自己的观察和行动——不完美的、不自觉的、不过份要求的,让人读来充满同情的体谅。
所以在叙述自己的故事方面,她真是位高手。
书的前半部分,婚姻危机未显露的日子,看她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种不安: 世界对中年妇女的一种惯性忽视,仿佛她们除了是母亲就别的什么也不是。她所在的社会,人们社交上关注的是年富力壮的绅士、正当青春的女子,中年妇女隐退于灯光之外,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那时候她还是家庭妇女,一直是免费劳动力,自己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劳动有什么价值,差点就这么听天由命一辈子。
直到丈夫出轨,自杀,她被迫走向幕前,执掌家族企业,却开启了自己的另一场传奇。
第二十一章,是她回顾六十年代自己在行动中逐渐觉醒的过程。
“给我做自己想要做的工作造成最大阻碍的是不安全感,它部分来自我特殊的经历,但更多的是源自社会定义女性角色的那种狭隘方式,就这个意义而言,它是与我同时代的大多数女性的共有特征。一直以来,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使我们相信,自己将来的角色就是妻子和母亲,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让男人快乐和舒适,对我们的孩子也是这样。”
因为生在这样的时代与环境,她对社会赋予自己的角色和位置完全适应,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直到她在工作中慢慢拓展自己的认知,接触更多思想不一致的人群。
“我接受了许多同时代人的观念,认为女性在智力上不如男性,我们无法胜任任何管理、领导和经营工作,只能照养家庭和孩子。一旦结婚,我们就被局限在了料理家务、相夫教子和操持后勤上。很快,这样的想法——确切说,这样的生活——让我们付出了代价:我们大多数人就真的变成了劣等人。我们愈发无力赶上时代潮流。在群体中,我们长期保持沉默,无法参与到交流和讨论中去。不幸的是,这种无能为力往往致使女性——就像致使我——谈话时唠唠叨叨,无法言简意赅,容易杂乱无章、本末倒置、事无巨细、长篇大论,还经常道歉。”
这“还经常道歉”真是神来之笔。语言表达本来就是需要有意训练的,而许多女性说话一团乱麻还认为自己是女性所以无逻辑才是正常的,真是被这位老奶奶甩出几条街远。
“传统上,女性还因为被夸大的取悦他人的欲望而遭受折磨,许多女性现在也仍旧如此。这一典型症候根深蒂固地灌输在了我们这一代女性身上,许多年来,它禁锢了我的行为举止,在某些方面这种禁锢甚至延续至今。当时,我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且完全无法做出可能令周围人不愉快的决定。多年来,不管发布了什么样的命令,我都会以'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结尾。如果我觉得自己做了让别人不开心事情,就会焦虑不已。这一切的最终结果就是,到了中年时期,大多数女性进入了一种她们曾竭尽全力避免的状态: 我们令丈夫觉得厌烦。我们沉沦至此,他们也应负上一定的责任,但他们却漫步到更嫩绿的草地上了。”
联想到她丈夫外遇的对象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记者,这“更嫩绿的草地”简直使用得绝妙,也很形象地吐露了中年妇女对自己不能重返嫩绿的绝望。
她的一位女性朋友是女权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曾对她说过一段颇有冲击力的话:
“那是经过我们子宫的通用汽车——你知道吗,它从我们的父辈行驶到我们的儿子。然而,那里存在着真实自我,只要没有被过分压抑,只要我们没有因为过于胆怯而听不到它的声音,它就能给予我们指引。”
在觉察自我的过程中,她也留意到了自己对既有秩序的认同,自己很容易认同多数群体的观念,进行自我贬低。这是更值得警惕的下意识认同。
曾经有一段时期,因为各种诉讼、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的投诉和各类对抗,她的企业尝试实行定额制,即在雇员中限定女性和黑人的定额,这时她收到一份女员工的备忘录,明确反对定额制:
“难道真的要承认,除了这种剥夺我们依据最佳直觉而行动的权利,使我们屈从于某些基于合约和协议的机械命令的技术手段外,我们无法完成那些自认为理想和公正的事情吗?”
这份备忘录被她采纳,证明她的企业“意识到了将性别和种族问题重新纳入法律框架的巨大代价,经受住了追赶潮流和便利的诱惑——拥有拒绝法律化的先见之明。”
不得不说,能拒绝法律化的企业和个人,都太罕有了,人们常常为某些事情法律化而欢呼,却不曾考虑更深层次的原则问题,这也许就是一种简化问题的假象吧。
在这个时期最末,她认识到了: “女权运动最终给予我个人的影响,就是帮助我理清了思路。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这场运动的核心信息——男女平等——而是女性有权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所有女性都应该有一套价值体系; 我们来到人世不是为了抓住男人,守着他不放,取悦讨好他。最终我意识到,倘若女人能够理解这一点,照此行事,男女两性都会从中获益。”
在二十一章的结尾,作者给予自己多年的工作一个肯定,也不忘调侃自己对企业的热情被别人形容为“一半是家庭主妇,一半是拉拉队长”。她肯定地说,“我认为自己分担了所有的高潮与低谷,成功与失败。”
因此,她才对自己的历史有着充分的自信,并乐意与后辈分享吧。
我的抄书于此结束,阅读还在继续。
卡夫卡写不出的K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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