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声：马克思是对的？

有四个触点让我（一个对社会学和经济学贫困的人）写这篇看起来吓人的随笔，一是马克思出生二百年，二是央视在播“马克思是对的”，三是早年看过卡尔·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书的结论就是“马克思是错的”， 四是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说有人早就驳倒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原罪说。

很早知道教科书说，马克思向人类社会贡献了两大理论，一是剩余价傎论；二是历史决定论。前者是说劳动人民创造的价值除极少一部分养活自己外，剩余的价值都被资本家和地主老财剥夺了，马克思认为这是不公平和非人道的，必须夺回来，但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夺回来的唯一方式就是暴力革命，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

历史决定论是说，社会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向前推进，依次是原始－奴隶－封建－资本－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断言，旧的社会形态没有消失之前，新的社会绝不会产生，也不会重叠存在。也就是说新旧之间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但新社会必定战胜胜旧社会，这是因为一个社会形态发展到一定阶段必定会腐朽堕落，几近崩溃，必须脱胎换骨的改造。马克思说，旧机器消灭得越彻底，新政权就越巩固。

这就是我所阅读到的马克思所谓两大原创性理论的观点。其实，早他九十年的亚当斯密就揭示过剩余价值的来源，只是马克思把亚当的劳动价值论改了个说法，放到了他的资本论，然后以此推论，说剩余价值是罪恶的来源，必须砸开脚镣，打碎旧世界，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价值。

近日，读到胡平纪念庞巴维克逝世100周年的文章，说庞巴维克在马克思去世后第二年出版了《利息理论的历史与批判》，早就驳倒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原罪说。

他说，资本家投资企业，花钱买了原料和设备，雇佣工人劳动并付给工人工资，在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生产周期之后，生产出了产品，还把产品卖了出去，且不说这中间有风险，就算一切顺利，企业也必须在经历相当一段时间的生产周期之后才能赚到钱。不说别的，单单是根据借钱应该付利息的道理，既然资本家投资在先，回收在后，两者之间有时差，因此，资本家有权在收回他最初投下的资金之外，再获得一份利息。这就是所谓利润，也是马克思所谓的剩余价值。利润实际上是一种利息。如果我们承认借钱付利息是正当的，是合情合理的，那么我们也就要承认，资本家获取利润也是正当的，也是合情合理的。

庞氏用“时差利息论”就一举驳倒了剩余价值论。在随后出版的《卡尔.马克思及其体系的终结》更是对马克思经济理论的系统批判。

其实，在世人看来，马氏真正自创的是历史决定论。这让许多革命家奉如圭臬，既然历史已经指明方向，就按马克思指定的路线图前进就是。二十世纪在许多国家那些深受鼓舞的革命家不就去践行了么。他们高举马克思大旗去推翻所谓垂死挣扎的旧制度。当然，一些领袖另开辟路线，不管马克思“旧的社会形态没有腐朽崩溃前，新的社会形态决不会产生”的忠告，也去革刚从封建社会爬起来的新兴资产阶级的命，甚至直接越过资本主义，从封建制度下去建立社会主义。前仆后继的革命家对所谓“半封建半殖民主义”的中国就是如此，反正不管白猫黑猫，夺权成功就是好猫。对这场革命，官方精准的表述是“中国革命的实践，补充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进而推广到国际上，接手的波尔布特欣喜如狂，既然历史决定论可以跨越式发展，共产主义就可以一步到位。从红色高绵的创举看，波氏的思想应该说也非常有特色。

在我看来，只要某个领袖有特色思想，也就能发展成特色马克思主义。

问题是，抽掉了马克思的核心思想，还能说是马克思主义吗？且不说那些穿马甲者，就是马氏的正统历史决定论观念是不是成立呢？卡尔·波普尔在这部影响巨大《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直指马克思的要害。他说试图描述整个社会的全部历史，为未来指明方向是不可能的，看看波普尔是怎么说的：

人类历史的每个节点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事件。因此，过去的知识不一定能预知未来，就算你知道今天所有的高科技，你也不能知道明天会怎样，就如之前谁能预料网络如此影响我们生活，而马克思身处刚兴起的工业时代，却来描绘未来社会的蓝图，实属想当然。

生命在地球上的进化或人类社会的演变，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历史进程。对人类社会演变不是靠一种单称的历史描述能找出一条规律。对历史的研究可揭示某些倾向，然而无法保证这些倾向会继续下去。换言之，这些倾向不是规律。断言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存在某一倾向就说成是历史的普遍规律，除非马克思当年有一台超超级计算机，穷尽一切社会变化的可能，也不能说这条道路就是光明大道，除非马克思是能预卜未来的神仙。

庞氏说，对一个人未来行动给予确定无疑的预测是不可能的，那么，预测一条确定不疑的社会道路则更不可能的。他说，在社会生活和社会机构之中，人的因素是根本上不确定的和难以捉摸的要素。事实上，机构并不能完全控制人这个要素；试图控制这个要素的所有努力必定导致暴政，导致人的因素的无所不能，即一些人或一个人的心血来潮，整个机构都会被一个人所控制，危害就会无穷大。即使社会被控制了，更大的变量就会积蓄和爆发。谁能预测未来？

马克思所描绘的未来结果只是一种假说而已，就算马克思主义是社会规律也不能排除其他的变量，陈胜吴广被逼反抗，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更不可能使未来一系列可能的结局缩小到只有一个结局。根据波普尔的理论，一个假说提出后，要接受严格的检验，其目的是否证这个假说。但我们不想去否证（证伪），一直以为他光荣正确伟大的，并可代表这代表那，事实上它仍然是一个迄今尚未被证伪的假说，而不是确切的所谓“真理”。

总之，波普尔告诉我们：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我们不可能哪怕用科学方法来预测科学知识的增长；所以，我们不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这就是说，没有一种科学的历史发展理论能作为预测历史的根据；所以，历史决定论不能成立。

而在另一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著作中，波普尔进一步论述，正是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思想，构成现代极权主义的来源。这两本书成为西方民主思想的经典著作。如欲了解民主，不得不读。

在我看来，马克思贡献也是有的，但贡献不在上述两个对人类社会带来灾难性的重要理论，而是他有关人道主义的阐述，特别是他青年时代所写《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提出的社会异化问题，人是怎么被异化的？劳动是怎么被异化的？这让我想到六十多年来国民思想的弱化和愚化。

然而，人性是复杂的，再宏伟的乌托邦，在复杂的人性面前也是要倒塌。在这篇手稿里，马克思展现了人道主义的一面，如果你读了，也许会像萨特一样得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如他在出版手稿差不多的时间内对当局的书报检查制度进行的批评。说得多好。借昨天的世界新闻自由日，从马克思《关于新闻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级会议辩论情况的辩论》（1842）中摘录几段：

“没有新闻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会成为泡影。自由的每一种形式都制约着另一种形式，正像身体的这一部分制约着另一部分一样。”

“在实行书报检查制度的国度里，国家没有新闻出版自由，但是，有一个国家机关却享有新闻出版自由，那就是政府。“

“受检查的报刊即使生产出好的产品，也仍然是坏的……阉人歌手即使有一副好的歌喉，但仍然是一个畸形人。自然界即使也会产生畸形儿，但仍然是好的。”

“自由报刊的本质，是自由所具有的刚毅的、理性的、道德的本质。受检查的报刊的特性，是不自由所固有的怯懦的丑恶本质，这种报刊是文明化的怪物，洒上香水的畸形儿。”

“政府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它也知道它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它却耽于幻觉，似乎听见的是人民的声音，而且要求人民同样耽于这种幻觉。因此，人民也就有一部分陷入政治迷信，另一部分陷入政治上的不信任，或者说完全离开国家生活，变成一群只顾个人的庸人。”

在我刚步入社会不久的一天，我看到马克思的一句话，大意是：我们欣喜公园的花以各种姿态开放，为什么不能让比花朵更丰富的人的灵魂展现出它的多样性呢？

我就记住了老马的这句话。
马克思是对的，还是错的？你说呢？

马克思：1818年5月5日-1883年3月14日  终 摄于1975年，背景是石声在一本有关马克思故事的连环画封面用炭笔临摹 的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