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墨与酒

作者: 徙衍 | 来源:发表于2022-06-15 10:59 被阅读0次

    他叫华生,——最起码那时候他还是何潮生的华生,何潮生也只知道他叫华生。

    “我只知道他叫华生。”

    所以他会这么回答那个狂妄的小伙子,——也是最起码在他看来是狂妄的小伙子。他并不觉得这个林凯能搞出什么名堂,只是想加以利用把华生钓出来。自以为隐蔽的好,其实那股警察气质都他妈一样,真不明白那帮家伙怎么就看不出来这个纯纯的卧底。

    其实……说回来倒也不是完全像。比方说长得就不一样,华生长得更温柔一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面会有两层褶子,有点显老,但看久了很舒服,很漂亮。

    十多年前的老鹰喜欢和他的华生聊天,主要是因为他们总能想到一起去。华生脑子灵光,办事很有一套,又跟老鹰关系不错,所以虽然还没被官方挂名,但已经被手下不少人认作是组织里的大军师。他确实是有军师那样的气质。老鹰没读过多少书,倒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什么的名著翻烂了。华生他像那个小白脸吴用,更像那个聪明到没边的诸葛亮。他记得他那本旧书摊淘来的小《三国》里,诸葛亮穿着儒装摇着羽扇,印刷得不明晰,但是人物天然的神仙气是挡不住的。

    华生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总是很沉静甚至乎冷漠,但只要发言绝对能发到点子上,一点多余的话都不说,干脆利落。他还爱闷在屋子里一个人写毛笔字,用竖体红线的那种老信纸,有时力气用大了墨迹会渗到垫桌板的红布上。红土布上染着星星点点的黑墨斑,老鹰也习惯着去喜欢,因为那更是生活。

    老鹰一开始也不知道像他们这种金三角亡命徒里面,还会有个这样儒雅的书生郎,偏偏这个书生狼又玩得一手好枪打得一手好架。下面好多人觉得他作,一天天装着不知道给什么变态男人看。但是老鹰很喜欢他,是那种不一样的喜欢,像血气方刚的男青年爱上夜店钢管旁的吉普赛女郎。他是一介书生,但并不是文弱到和女鬼艳遇的书生。老鹰清楚他骨子里面比任何一个人都硬。

    他不一样,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何潮生甚至在期待能和他像得再多一点。他想和他能多有点机会聊天。他印象里最深的是那个有点燥热的泰国午后,仓库的旁边有个小木板房,窗户小,采光却还不错, 没事的时候华生就闷在那间小屋子里写字。

    那像之前无数个和他一起喝小麦啤的日子。老鹰不是很会喝酒,半易拉罐下去就上脸,华生写字之前也会喝一点酒,说是喝了酒更有感觉,调皮地在墨汁里故意勾兑上不纯的酒精,随手写下的那副字便也会让老鹰醉倒。

    “如果可以不干这种买卖的话,你是不是会去当个书法家啊,华生?”

    半杯就倒的男人会坐在他旁边的高脚木凳子上抽烟。酒鬼当不成,抽烟他还算在行,酒精让他搞不清东南西北,烟草飘出的香倒让他越来越清醒。老鹰两指夹着烟转出花样,烟灰顺着弹进华生脚底下的垃圾桶里。他笑出声,只冲着眼前没劲儿的老鹰抬抬眼皮,眼神扫过他手上花一样的金纸烤烟啧啧两声。

    他怕吵,所以锁着窗户和门。这样看来他并不嫌这屋里七七八八呛人的烟味儿,何潮生不免更为肆无忌惮,甚至翘起腿轻踹一下他小腿裤子上的那段褪色条纹。——那是上次交易的时候被对方一个不懂事的小逼羔子捅上去的,幸亏只是擦破了点皮,要不是华生提前给他开了保险,毁了约的老鹰差点就要几枪给那家伙身上高低开几个窟窿。

    回基地的时候腿上的血早都干了,老鹰不会洗衣服,但也不想便宜那几个眼巴巴的女人,所以留着胡子的老大端着洗脚盆儿跑到水龙头边为了一块裤腿接了满盆的水,噘着嘴拧巴拧巴地搓一顿,最后怎么都洗不干净所以皱着眉头倒进去大半瓶消毒液,结果血倒是没了,灰裤子成白花款的了。

    “你别闹。”

    听得出来华生没真生他老鹰的气,因为照他的性格,真生了气绝对在另一边河豚一样气鼓鼓憋着,老鹰怎么拨弄他的头发都安抚不好。老鹰干脆扔掉烟,笑呵呵凑近过去。

    “说真的,我干完下一票就收了,以后你想去干什么?要不要我陪着你?”

    语气虽像是玩笑话,但老鹰打心眼儿里是认真考虑过的,高层那帮人说糊弄也好糊弄,大不了到时候就安个高深的退隐的名号,隐个五六十年谁他妈都别想找着他。他那时候早有了想和他过一辈子的感觉,却好像刚刚才意识到这样难以抑制的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世界上好像没有那个老鹰,他只想让他叫自己何潮生。

    何潮生一直都在看着身边的华生,看他那么别扭地提着笔杆一撇一捺那么写,在泰国待久了他都快忘了中文怎么写,正好以后隐居的时候可以让他慢慢教自己。何潮生看他其实眼睫毛不是很长,双眼皮,唇边最近连胡子都没怎么刮,这张脸却不显得脏乱。何潮生觉得他戴上那种装逼用的金边眼镜之后肯定会更帅一点。

    那天下午门外没什么风,窗户上糊着的废旧泰语报纸不会被吹得呼呼呼地响,盖不住小屋子里两个人的爱意。那是一个吻,一个滑滑的带点油墨和酒精香的吻。何潮生主动吻上去,他摸着华生的手,顺着骨节爬上去搂抱住整个身体,毛笔笔杆没了掌握,笔尖的墨汁胡乱画在粗糙的皮肤上,搔得他暖乎乎地笑出来。他虽然冷漠,但并不是无情的。吻他的脸的时候会红,舔他的鼻尖的时候会忍不住发抖。他的眼睛很漂亮,是那样清澈到漫无边际的。

    “你这家伙……”

    何潮生听到他笑了一声——单人的弹簧沙发上没了动静。李建国身上只剩一件皱巴巴的黑白碎花衬衫,袒露着的胸口上还有着他种下的草莓印。他想不出自己怎么能爱得这么不清不楚。他爱上了一个毒贩?一个警察卧底,爱上了自己这次任务的目标?

    “我可能……会希望世界没有毒品吧。”

    李建国苦笑出来。他搂住对方赤裸的脖子,收网的信号前几天队上已经打过了。

    天上也叹着气。老鹰这边知道暴露了,警察马上就会找上门。他捏着手指头,明明是最后一次了,明明之前都不会有差错,偏偏在这次出了失误。

    “华生,快走啊来不及了!”

    他第一个想拽走的是那个一脸茫然模样的华生。仓库里的东西被焚烧殆尽,华生一直在那里咬着牙看着。他扭头不去看死命拉着他的老鹰,眼前跳动着闪回那个燥热的午后。

    李建国最后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了枪。黑色的铁皮冰冷地划着皮肤,他脑海里擦不去那一个个湿热的吻。

    华生最后把枪口对准了老鹰。

    “别动,警察!”

    这是两个亲密的人不声不响的对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这两个人,只有眼前这个华生粗重的呼吸和老鹰难以置信的心跳。窗外的火借着风威越燃越大。何潮生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他那么希望这只是华生的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但当他试探着往前面挪动脚步的时候,他向华生伸出手,却听见了那同样不合情理的一枪。

    “我是……警察。”

    何潮生这才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华生这个人。那枪打碎了一直锁着的天窗,窗户板掉下来,这基地迎接了它迟来的光。

    “我如果自首的话,能活下去吗?”

    说不出老鹰是不是害怕。他觉得世界都在转,他在被照亮,他只是那么看着眼前的枪口。面前的人并不走过来,亦只是站在原地端着枪。

    “法庭上再说。”

    华生的声音不大,他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在心虚。这算是背叛吧,该死,他本来就不应该卷进这场没有结果的爱情的。

    带队的警察很快赶了过来,端着同样的枪,却并没有和那个午后的华生一样清澈的眼睛。

    “我曾经最信任的人,没想到最后……出卖我。”

    何潮生设想过如果和华生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会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那种,因为他们都不喜欢过分的平淡。但这场感情里没有一个人想过会用枪指着彼此,眼里不再有那日松墨一样的黑,心绪里也不再掺加那些苦涩的啤酒。

    “我可能……会希望世界没有毒品吧。”

    他想要的并不是老鹰,华生要的不是何潮生。何潮生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便想和他妄谈一生。

    “我们俩……是不是得当面聊聊,啊?”

    这是时隔十年的一通电话,仍惊得起泰国那天霓虹一样的幻梦。

    那真的不像他的声音,自己都听出来抖得那么厉害,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黏黏的,湿乎乎的,有点儿疼,哪儿疼呢?到底是早年剜下的疤要命的痛。

    华生的真名字,叫李建国吗……

    明明是那么亲的朋友,其实说到底,连他的真名字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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