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夜，阴冷，大雨滂沱。
凌晨时分，八哥在公司大楼的地下车库里等我。
“你丫真是个神经病，就不能少加点班，给你的兄弟们喘口气么？”我刚钻进车里，他就开始喷。
“就你正常？这凄风冷雨的不呆家里，出来打晃晃，还来接我？”我也不客气。
他口气松下来，“你小子这德性！这天气，系统可以加价好几倍啊，我算过了，今天收成够打两针的了，创历史新高。”
“说重点，今天是咱哥俩认识二十五周年。接你宵个夜，喝一杯。”他敦厚地笑了笑，补了一句。
我狡黠地笑着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个失意的中年人，半夜借酒浇愁，你这剧本很套路啊。好吧，师傅，开车。”
车出地库，冲进茫茫大雨中。
是的，八哥是我二十五年的朋友，从少年走到中年。我们俩的信任程度是：两肋插刀。
（二）
一个人的生活能规律到什么程度？
八哥每个工作日的日程是这样的：
7:20-7:40：送女儿到学校；
7:40-8:10：从学校到公司；
8:10-8:40：吃完早餐到办公室；
9:00-18:00:上班；
18:00-20:00：下班回家，吃完老婆做的饭刷碗拖地；
20:00-凌晨：上DD班。
凌晨-早晨：睡觉。
到了周末，模式切换为：上午先送孩子到学校练琴，去上DD班两小时再返回接，中午回家吃饭。下午送孩子去跳舞或学英语，中间再去上DD班两小时返回再接孩子回家。晚饭后陪孩子看书，八点又出门上DD班。
转眼，又一周循环开始。
他照着这张日程表过日子已经超过450天了。每天晚上九点，他老婆孩子必然是在家的，哪儿也不能去，所有需要在外呆到超过晚上九点的活动一律取消。
因为，每天晚上九点，他的女儿需要打针。而且，那针剂，必须保存在二到八度的环境中，只能放在冰箱里，不能随便带着到处走。
那种药，叫重组人生长激素。
（三）
八哥有个优秀的女儿，十三岁，音乐学院附中钢琴专业学生，获奖无数，还是当年的全市英语演讲比赛冠军。
她本可以得更多的冠军的，我想。这孩子，身高一米四七。
一年多前我知道他女儿的事的时候，就没觉得有什么。一个十一岁多的孩子，身高一米四零，在上一年里面长了六厘米，这不还有发育期会迅速长高么，有什么问题？
八哥悠悠地，但明显有些沉重地说：兄弟，你不懂。她来初潮了，医学上说，女孩子来初潮后，大多只能再长一两年，增高五到七厘米，更关键的是她骨龄已十二岁了，女孩子骨龄到十三岁就差不多停止生长了。通常情形下她将最多只能长到一米四七，而她的遗传身高应该是一米六二。这都怪我啊，小的时候没照顾好，在幼儿园和小学吃得差，经常跟着我们在外面吃快餐，从小就比同龄人矮半头，生长缓慢，一直没觉得是大问题。再说过去一年长得比以往都快，更以为没事。但现在她初潮来了，医生根据骨龄和初潮判定她是快速早熟，长不高了。老弟，你知道身高对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性吧。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么，现在医学手段这么高明。”我不忍再直视他那种忧伤又恨恨的眼神，问了一句。
“只有一个办法，打针。”
（四）
我总算明白了。按照这个迟到的治疗方案，必须用抑制剂控制过快发育，延长骨龄时间，在这个宝贵的时间里同步打生长素，然后接受每三个月一次的复查确定效果。
那个抑制针，要每月去医院打，一针两千。那个生长素，是按医生处方领了针剂，回家每天自己打，一针三百，随体重增加，剂量上升成本增加。
好吧，这个意味着每月一万二左右的费用，还不算复查、检测，基本都不在医保范围，要完全自费。并且，要有严格的时间保证和身体保障。每天九点前打，孩子绝对不能生病发烧，否则就要停打等病好了再续，生长素效用是靠每天吸收积累，每停打一次，前面的部分药效要归零从头来。
八哥的家庭收入正好是每月差不多一万二，他刚刚才了结了房贷，买了一个八万的车，积蓄几乎归零。练钢琴的培养成本不低，他正走在为了女儿的艺术前途辛苦攒钱的路上。上有老，下有小，每月开支摆在那。现在天有不测风云，他得把家庭每月全部收入用于孩子打针，其他所有开支得再想办法去挣。
要付出的精力和心力可想而知。但八哥充满诗意地对我说，在生活的袭击面前，你就必须要逆袭。
（五）
“不用你帮忙，我来搞定。”他说，带着坚毅的眼神。
八哥夫妇俩只是普通职员，没有什么快速增加收入的方法。他就用新车注册了滴滴，每晚八点出门，出去跑快车，这就是他的DD班。老婆则负责操持大部分家务并定时打针。夫妻俩共同承担孩子身体健康的照顾，绝对不能让她生病发烧。
他定了目标，每天晚上的收成平均不能少于一针生长剂，天气不好系统可以加价的时候要多挣。开始的一个月，他有的时候要转到凌晨两三点，忙上六七个小时，后来慢慢地路熟了，摸索了一些好跑的地方和线路，收成开始稳定，工作时间也缩短到了转钟前后。
但无论忙到多晚，每天早上六点半他必须起床，收拾内务准备早餐，准时出门送孩子上学。
为此，他推掉了一切出差、交际应酬，夫妻俩勤扒苦做。十二个月后，孩子在药效支撑下长高了六厘米。
（六）
老天虽然有眼，但是也没全睁开。最近三个月，孩子只长高了一厘米。
复查后，八哥问医生，长到一米五，有没有可能。医生说，开始打针的年龄晚了，但从复查四次的指标来看，效果不错，骨龄来看还有半年到一年的生长时间。这针的作用就是延长生长周期，让你多出几厘米。如果继续打，未来一年有希望多长几厘米，但不能保证能长多少，不打，再长高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情况还不错，再来三厘米，就快了。多长的都算赚的。”他淡淡地说着，眼睛里泛着光。
三厘米，再坚持一年。用钱来衡量，一厘米三万多块。对八哥来说，这三厘米，这十万块，意味着很多。
（七）
那天晚上我们的宵夜，是在肯德基，一人一杯饮料一包薯条。两个仍然在拼命努力的中年男人，说着家长里短。为了那三厘米，为了女儿的健康和未来，八哥不能停歇。
而外面，大雨一直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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