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伙伴眼珠子转了转,灵机一动,招呼着小姑娘们一起绕到汪家后门去,看看他们家到底怎么了?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对此,苏蕙有了切身体会。
几个小姑娘围着房子绕了一大圈,来到汪家的后门。这里果真没有什么人。几个男孩子看见苏蕙她们过来,纷纷做个鬼脸,一哄而散了。
那个出主意的小姑娘看看汪家后门旁,略微低矮的窗台,下面还有可以垫脚的石阶,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她利落地站上石阶,转身招呼着同伴们,让大家都过去看看。
几个女孩子推推搡搡地站上了石阶。她们一起趴在汪家的后窗上,一起抬头望去,然后一起发出惊恐的尖叫,一起摔下石阶,一起惊魂不定地拔腿狂奔,四散离去。
苏蕙在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惊鸿一瞥中,看见了深深烙进她脑海里,极为悲惨、极为恐怖的一幕。多年以后,偶尔闭上眼睛,还会重现此时此刻的情景。
苏蕙和小伙伴们一起看见了汪家靠近后窗的门框上,一根绳子上吊着两个人!苏蕙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头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低垂着,头发和彼此的身体遮住了他们的脸。
有些低矮和狭窄的门框被他们的身体挤得满满的,他们衣着整洁,一动不动地悬空吊在那里,静默无声,让人感到无比凄凉,无比恐怖!
苏蕙惊恐地拼命奔跑,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是麻木地用尽全力迈动脚步,感觉到家的距离仿佛遥不可及。她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快迈不动脚步的时候,忽然听见蔡阿姨的声音高声怪叫:“苏蕙,你发什么疯啊?”
苏蕙一直憋着的一口气冲出肺腑,手脚冰凉、腿脚软软地一步步走上家门口低矮的台阶,迈进房门的同时,身子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了。
“啊哟,你这是干什么?”蔡阿姨的声音在苏蕙耳边炸响着:“刚才疯子一样乱跑,现在又—”在看到苏蕙的脸之后,蔡阿姨的声音嘎然而止。
苏蕙脸色青白,嘴唇发紫,两眼空洞无神,满脸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止不住的泪水还在无声无息地疯狂流淌。
“蕙儿?”蔡阿姨试探着轻声叫道:“苏蕙?苏蕙!”见苏蕙一动不动地瘫软在地上,只有眼泪在流动,蔡阿姨不由地有点心慌,声音也逐渐加大,尖锐高亢起来。
苏蕙仍然毫无反应。
蔡阿姨手足无措,看着呆傻了一样的苏蕙,不知如何是好?
“阿姨,蔡阿姨!”小苏睿迈着小短腿从外面跑回家,一边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好吓人呀!吓死人了!”一边一头冲进了蔡阿姨的怀里。
蔡阿姨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搂住苏睿小小的身体,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轻轻安慰着他说:“哦,宝贝崽崽不怕、不怕哦。心肝宝贝,不怕哦。”
蔡阿姨的安抚很快就奏效了,苏睿迅速平静下来。他挣开了蔡阿姨的搂抱,扭头看见了坐在地上的苏蕙,惊讶地大叫:“姐姐,你怎么坐在地上啊?”他跑到苏蕙身边,更加大声地叫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苏睿伸出双手,拉住苏蕙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想把苏蕙从地上拽起来。他一边拼命拉,一边带着哭腔说:“姐姐,姐姐,你快起来,快起来啊!”
苏睿的大喊大叫以及粗暴地拉拽,终于换回了苏蕙的恍惚的神智。她机械地转过头,神情呆滞地看着苏睿,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蔡阿姨走过来,双手拉住苏蕙的两条手臂,半抱半拖地把苏蕙弄到了旁边的竹床上坐着。她一松手,苏蕙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地倒下了。
蔡阿姨吓得大叫起来:“哎哟喂,天呐天,这是怎么了?苏蕙?苏蕙!”
苏蕙苍白的脸上还是只有泪水横流,其它没有任何反应。她唯一的动作就是,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苏蕙发起了高烧,浑身抽搐不止,仿佛重现了小苏睿出生时的发生的病症。唯一的不同是,她紧闭着嘴唇,不曾疯狂地咬自己。
苏醒和李瑞晶拖着疲惫的身体,半夜三更带着女儿去求医。混乱的年代,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好在还有医生白天被批斗,晚上坚持值班,治病救人。
医生还算是仔细检查了苏蕙的情况,除了高烧,没有其它明显的疾病症状。
医生又问了一下苏蕙发烧前的一些情况,听了苏醒转述蔡阿姨的描述,他摘下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一边卷起来,一边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对苏醒说:“这孩子是受了惊吓之后,身体本身的应激反应。好好休息一下,就会退烧了。”
不等苏醒说话,他又压低了声音,严肃地告诉苏醒:“你们需要多注意这孩子的精神状态—”
李瑞晶闻言大惊,急切地问医生:“怎么了?我女儿精神状态怎么了?”她满心焦虑,几乎要伸手拉住医生。
医生很理解李瑞晶作为母亲的心情,并没有责怪她的言行。他只是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想法。
医生说:“现在还不知道这孩子的精神状态是否受了严重影响。她的身体应激反应,其实也是对她自己的一种本能的保护。退烧之后,你们要注意观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最后这句话,医生明显是为了安慰焦虑不安的患儿父母亲特意加上去的。
经过一夜的躁动不安,苏蕙的高烧在黎明时分慢慢退了。李瑞晶和苏醒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双双守在女儿床前,直到苏蕙高烧退去,才真正放心地闭上眼睛,小睡了片刻。
苏蕙因为生病,连续三天请假没有去上学,也不曾踏出家门一步。她只是恹恹地躺在床上,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基本上不说话。只有在苏睿趴在她床头,大声叫着“姐姐”,不停地叽里呱啦地说着各种有的没的事情时,她会转脸看着弟弟,并不开口。
三天后,苏蕙在一大早起床,自己认真地梳洗干净,坐在饭桌旁,静静地吃早餐。李瑞晶难得小心翼翼地问女儿:“蕙儿,你要去上学?”
苏蕙沉静地点点头,并不说话。她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喝粥。
李瑞晶有些不踏实,放心不下女儿的状况。她又小心地问:“蕙儿,你还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妈妈再帮你请假?”
苏蕙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病后蜡黄瘦削的脸庞上,显得比平时大了几分。她静静地看着李瑞晶,张了张嘴,终于说了一声:“妈妈,不用请假了。”
这是苏蕙三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李瑞晶听了,感觉鼻子一酸,差点儿落泪了。她掩饰地低下头,夹了一筷子咸菜放进身边苏睿的碗里,弄得苏睿大叫起来:“妈妈,我不要这么多咸菜!”
医生那天的额外嘱咐,在苏醒和李瑞晶、尤其是李瑞晶心里留下了一个隐忧。他们在一段时间里,在自身难保、疲于应付外界的压力的同时,还要分出精力,悄悄观察女儿的状态。
苏蕙病好了之后,开始去学校上学,情况似乎还算正常。作为父母,苏醒和李瑞晶还是敏感地发现,苏蕙性格上细微的变化。
苏蕙很少露出笑容,更别说是开怀大笑了。她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眉头紧锁,对身边的事情漠不关心。原来那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忧思不断的小大人。
他们不知道,苏蕙经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然后久久不能入睡。苏蕙也常常在睡梦中哭泣流泪,醒来后,枕头湿了一大片。有时候,苏蕙会在半夜三更惊醒,一个人偷偷跑到父母亲房间门口,看看父母亲是否在安眠。
这一切,都被苏蕙悄悄地藏在心里。长期以来,成为她难以摆脱的梦魇。
苏蕙上学、放学都会绕着汪家走。距离太近,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汪家前后门都被刷上了惨白的大字标语。斗大墨黑的字写着“打倒—”、“自绝于—”、“死有余辜”等冰冷、残酷的内容。
汪家四个孩子,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是附中的学生,小弟弟是苏隽的同班同学。哥哥姐姐们被勒令退学了,小弟弟也被同学们有意无意地疏远了。
听说因为汪家突然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汪家的哥哥姐姐们打开家门,要把家里的东西变卖,换取兄弟姐妹们的生活费用。
不少人真的跑去汪家,用低廉的价格买回很实用的日常用品。也有人出于怜悯心,随便拿一件东西,却付出较多的金钱,只为不动声色地帮一把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有些胆子大的小伙伴,邀约苏蕙去汪家看热闹,被苏蕙严词拒绝了。有个别敏感的女孩子,想起那天在汪家后窗看到吓人的一幕之后,苏蕙几天没有去上学。她们追问苏蕙,是不是胆子太小,被吓病了?说着,她们还爆发出一阵充满恶意的哈哈大笑。
苏蕙又羞又恼,却无从辩驳。她干脆断绝了和这几个女同学的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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