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奔掠如火
文和十六年五月十二,暮色迷离,又是一个阴沉而炎热的傍晚。
一千人的骑兵队伍在山间的道路上驰骋,却没有发出奔雷般的马蹄声,而是静寂如同一柄砍入流水的长刀。
远处地平线上还残余一道微弱的红光,战马上的重重身影在潮湿的空气中似隐似现,只有疾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发出安静的哗哗声。
吴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跑在最前头的岳朗,看着他身子随着雪影不断起伏,可锐利的目光一直望向极远的前方,真有一股“草原之狼”的彪悍气质。
往年的这个日子,西淀的荷花开得如火如荼,整个铁骑大营都弥漫在那悦人的清香里。可惜吴为没有福气体会一下那“彼泽之陂,有蒲菡萏”的美景。
因为一进夏天,岳朗就像犯了癫症一样,又开始折腾他们了。
在吴为心里,总是对这个顶头上司有些不可言说的鄙夷,不知是读书人对武人天生的轻视,还是在铁骑磨炼的那几个月留下的阴影。
岳朗是一个叫他看不透的人,时而粗鄙,时而跳脱,时而匪夷所思。他的所作所为,都带着十二分的不靠谱,却又一时叫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他时时看着他玩世不恭的笑脸,却看不见他的真心。
岳朗已经有半年多不曾半夜溜出去跑马,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也慢慢学会了对着墙上那半壁《关塞图》出神。
老铁骑们指给吴为看,还是那间屋子,同样的窗口,同样会灯火不灭到天明,这熟悉的一幕,给他们带来了说不出的安心。
可这一切,却无法安慰多疑且挑剔的吴为。
从去年到现在,关塞图上黑红交错的格局,早已大变了模样。
西隗自从孤云谷大战以来,尉迟益被火烧死,三万精骑折损殆尽,更加上肆虐于草原上的连月大火,烧毁了无数西隗牧民赖以生存的牲畜和干草。所以那个冬天,西隗爆发了一场大饥荒,冻饿而死者上万,整整一年都没缓过来。
残余的西隗兵跟着尉迟益的长子尉迟骁,缩在新洲和渭州坚守不出,不敢再轻易南下启衅。
北鄢宇文超却觉得这是一个南下夺利的大好机会,摩拳擦掌,大的进攻和小的骚扰,从文和十五年冬开始,就一直没断。
他们遇到的,是一样的防御和抵抗。
中规中矩,无可指摘。
北军牢牢把守雁宿关,像一把横在西北的铁锁,封住了西隗在新洲的兵锋。而龙池寨更像一把铁剑,直逼幽州,把西隗和北鄢分割于两侧,不能相顾。
整个冬天,岳朗就没主动出击过一次。
谁也没想到,这血气方刚的青年将军,对北鄢军频繁的辱骂和诱战视如不见,居然有此等养气的功夫!
可铁骑中不少人知道,岳朗做了一面黑色的旗子挂在屋里,上面绣着两个红色的大字:“报仇”,好似淋漓泼洒的鲜血。
他的屋子里、墙上,也挂满了孤云谷和新洲附近的地图。
渐渐的,大家都猜,岳朗是想趁西隗尚未完全恢复之际,给在孤云谷之战中死难的铁骑们报仇雪恨。
吴为曾当面问过他,是不是下一个目标就是新洲?岳朗露出了他最云山雾罩的微笑,掉了一句书袋: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
吴为对此嗤之以鼻,这几句他五岁就会背了,还用他来说!
一过四月,岳朗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又想起可以折腾铁骑了。他把四个营分别带出去好几次,一跑就是上百里,有时向西有时向东,好像他心中也没个准谱,想起一出是一出。
而今天晚上,天色沉得像是压了铅块,还飘起了零星小雨。铁骑的四个营,冒着雨一起从雁宿关纵马而出。
平时岳朗都是一个营一个营地练,像今天这样铁骑上千人一起全员出动,真是少之又少。
岳朗出发前,和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说,铁骑是一把最快的钢刀,最怕就是生锈,所以隔三差五要磨一磨锋刃。
五月十三,据说是关王爷磨刀立威斩小妖的日子。此日若是下雨,便是关公在南天门磨青龙偃月刀,从刀刃上洒下的水,民间称为磨刀雨。每到旱年,还有谚语“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日”之谓。
今夜磨刀,上应天时,中占地利,下合人心。
简直不磨都对不起老天爷!
吴为刚出关时,心中还藏着一丝窃喜,因为他知道,岳朗最具传奇色彩的百五营一战,就发生在和现在差不多的时间,说不定今夜就要往事再现!
然而他们出了关之后,却迅速把残余的天光甩到身后。
难道不是应该冲着西奔袭吗?他们现在背道而驰,距离新洲越来越远了。
西沉的太阳隔着阴云投下了最后的明灭,把他们的身影在细雨中拉得细长而飘忽,像是游走在昼夜之间的鬼魅。
眼前的山脚岭道,逐渐模糊在积起的水线里,翻滚起浓黑的夜色。岳朗的脸,在雨中映出冷石般的坚硬。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的山路都变成平坦的土地,一个方正的黑影出现在地平线远方,犹如一座凭空落下的山丘,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雨中。
无限的威压。
“刘家堡到了。”岳朗轻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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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队在离刘家堡还远的地方生生煞住脚步,雨点打在脸上,几乎叫人辨不清前路:“吴为,”岳朗鞭梢指着城堡的影子道,“你不是说自己精通西隗和北鄢话么?今天机会来了,你可敢上前去,和北鄢的土著大声聊上几句?”
吴为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当然敢!”
“好!”岳朗微笑颔首,“你们跟我来。”他又朝齐景使了个眼色,几队人悄无声息地下马潜行过去。
三十余人簇拥着岳朗和吴为,大摇大摆地骑马到了城堡门口。
“什么人!再往前走,我们就放箭了!”城墙上忽然现几只火把,笼在油纸伞下,雨幕中也看不清城下的情况,倒映亮了城堞间的弓箭手,密麻麻的箭簇闪着水光,对准了城下的人群。
“混账东西!”从底下传来的北鄢话字正腔圆,正是这百夫长最熟悉的乡音,“宇文将军十万火急叫你们去增援,你们竟敢抗命不遵?”
“什么?”
“不知道卫国把幽州围住了吗?”
“这!什么时候的事?”百夫长闻言大惊失色,身子几乎从城堞探下去。幽州是北鄢与卫相对的前线,宇文超频繁挑衅,都想战不得,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什么时候情况突转,居然被围了?
刘家堡位于冀州和幽州之间,除了拱卫冀州,还要阻挡从幽州而来之敌,截断他们继续北上的野心。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怎不叫人心慌意乱?
好在他并没完全惊慌失措,还记得朝下喊:“你们的令牌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底下人高举起一只手,依稀是个牌子:“你下来,亲自验看!”
百夫长丝毫不敢松懈,叫守兵瞄准了,从城头垂下吊索,果然亲自下城来看。
就这一会功夫,雨越下越大,无数雨点汇成绳子粗的水流,皮鞭一样抽打在人身上。
闪电也像一道又一道火蛇,把天上的黑云钻出缝隙,紧接着一个炸雷滚过,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离得近了,借着火光和电光,百夫长忽然看到马上人们的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一声微弱的钝响,夹杂在雷声和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百夫长只觉心口一痛,胸前已经多了两支秀巧的袖箭。
原来刚才那声钝响,是弓弦的声音……他带着一丝了然倒地而死。
伞和火把掉在地上,城门口再度陷入一片浓黑。
吴为收回袖弩,忍不住全身都抖了起来。与此同时,城头也发难了,黯淡的刀光在雨光中频频闪起……
尸体轰然倒地。
只留下一句不知是谁,濒死时的低喊:“卫……卫国铁骑……”
“射箭时手很稳,”岳朗拍着吴为的肩膀安抚他,“非常好!要是射完箭也不抖,就更好了!”
吴为忽然弯下腰,手指还在颤抖:“我……怕他看出来,上面一放箭,咱们就成靶子了!”
“不用怕,”岳朗弹了一下吴为的弓弦,“汉人的弓弦是丝麻所制,北鄢人的弓弦是鹿筋兽皮,”他冲他挤挤眼,“天一下雨,准头就废了。他们要是能射中我们,那才是见了鬼。”
城门轰然洞开,从里面出来的,是齐景。
铁骑像无声的潮水,从城门一拥而入,顿时把毫无防备的刘家堡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待一切再次静下来,夜已经过半。刘家堡如同卸下爪牙的猛兽,在夜色陷入了不甘心的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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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朗下令道:“把鞍鞯松开,都休息一会。”
乌云像翻腾的潮水,低低地笼罩着原野,天空大雨如注,不时被闪电照得雪亮。所有人身上早就湿透了,连雨都懒得避,就席地而坐。
吴为望着被风雨吹得凌乱不定的树梢,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大才子,” 岳朗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你没事吧?”
吴为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朗:“其实你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西隗,一直就是北鄢!对不对?”
岳朗一愣,随即抹去脸上的水:“西隗虽然弱了一点,但他们在幽鄢积累多年,绝对不能小觑。我们要是真去打他们,战事一定会焦灼于新渭二州,久攻不下。到时如果北鄢在我们身后捣上一点鬼,这两年拼来的优势就全没了。”他静了一下,眼睛像一片沉静的湖水,看不出深浅来,“所以,我才要先拔掉北鄢这颗狼牙。”
“所以,”吴为接口说道,“你从去年开始,对北鄢一直采取绥靖之策,固守不出,还有那面‘报仇’的旗子,新洲的地图,又不停带着铁骑东跑西跑,那些都是你演的戏?”吴为问道,“为什么连自己人都要骗?”
“莫州城里耳目太多,我不得不如此。”岳朗叹了口气,“再说了,‘兵者诡道也’,‘兵不厌诈’,哪一句你没背熟,回去抄个三五百遍去。”
“可那都是骗别人呀!”吴为只觉心里有气,聪明人最讨厌被人蒙在鼓里,“我觉得铁大人就不会瞒着咱自己人。”
听见他说起铁珩,岳朗不由双眼乜斜,笑着说:“我实在很想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把你骗进来的,你到现在对他还如此崇敬不已。”
“我是自己投军来的!”吴为攥着拳头。
“是,是!大才子是投笔从戎,自投罗网。”岳朗随口敷衍道,“咱也别歇得太舒服,刘家堡只是宴会的看盘,最多是雕花蜜煎,砌香咸酸……主菜鹌子五珍脍还没上呢!”
“还有主菜?”吴为讶异,他脑子转得飞快,“莫非我们今夜还有别的去处?”
岳朗重重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
“难道是,幽州!?”
“不是。”岳朗脸色转为郑重,对着大家说道,“是冀州!冀州是幽州和北鄢联系的关键,又是北鄢囤积辎重的地方。最重要是离莫州太远,谁也想不到我们竟然绕过幽州直取冀州!夺了冀州,幽州的宇文超,就是被我们关在门里的一条狗,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他挥手指着瓢泼而下的大雨,“冀州的五脏六腑,早已被我们摸得清清楚楚,连守将家里几口人,住在哪里都了如指掌。”
“今夜是关公磨刀之日,果然雷雨交加,狂风大起,这是天也助我!冀州离此不足五十里,我们现在出发,四更之前到达,定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周围的人听他说完,爆出一阵或高或低的惊叹声来。吴为皱着眉头:“一直瞒着不说,现在又合盘托出,就不怕大家和你心气不一,乱了军心?”
“哪能呢?”岳朗笑着搂住他肩膀,额头和他相碰,两个人的头盔撞出叮的一声轻响。而在此时,吴为也一下明白了铁骑里的那么多人为什么如此信任岳朗,可以跟他出生入死,“都是我生死与共的兄弟,小的怨气有是有的,又岂会和我心气不一?”
“可是……”吴为还想说什么,岳朗忽然从怀中掏出个鹿皮小口袋,把一粒金梅酥糖塞在吴为嘴里,堵住了他剩下的话。
岳朗正要把口袋收起来,被江离笑嘻嘻拉住了:“哎呦,这不听话的有糖吃,像小爷我这样指哪打哪、毫无怨言的反倒没有,有这样的道理吗?哥!”
岳朗显而易见地十分舍不得,就剩这最后的几颗了,他都不太舍得吃,刚才拿出来给吴为,简直跟割了他的肉一样。
“哥也白叫了,还没颗糖值钱。”江离撇嘴。
一直坐在旁边毫无声息的石海,默默从马鞍袋里掏出一个大包,从里面拈了一颗松子糖递给江离。
“哎,你哪来的糖啊!”江离惊讶,“怎么不早拿出来?”
“我现在鞍袋里总塞着糖,刚才是看他那里还有,就没……”石海憨厚地笑,抓糖来分给大家。齐景也趁势掏出一大包卤肉干,传给周围的人吃。
“赶紧该吃吃该喝喝,一刻钟后,城门口聚齐!”岳朗保住了剩下的糖果,心情大好,也无心去想,老实巴交的石海,是从什么时候养成了出来还带糖的习惯,扔下一句话上马就走。
“等会,”吴为拉住他的缰绳,“你原来问过我,现在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你。”他仰头问道,“这么拼命,值吗?”
“你想想,”岳朗却没有正面回答,俯下身低声说,“也许十年之后,幽鄢八郡的小孩子们,都可以由父母和兄长陪着,平平安安长大,你觉得值吗?”
吴为想追问一句,是因为你有兄长,才在父母二字后面加上兄长吗?可岳朗已经跃马走了,他只好收拾起一腔疑问,用力嚼起肉干来。
一道似乎要划破苍天的巨大闪电过后,是一声天崩地陷般的雷鸣。电光照亮整装待发的队伍,气势如海。
岳朗拿出一个布包,在暴雨中哗的一下抖开,那是一面艳红的铁骑大旗,岳朗把它系在玄铁枪的枪头,叫它在风雨中尽情招展。
墨色的一笔一画像是神龙在风雨里飞腾。
岳朗笑,扬起旗帜一挥,用起戏文里的念白,大喊道:“众将官,兵发冀州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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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下了整夜,天像漏了的筛子,模糊了眼前的山川和大地。
冀州城头的卫兵们都缩在箭楼里躲雨,困得睡眼惺忪。
天边原野再次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借着撕裂乌云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眼前的混沌。
一个卫兵揉了揉眼,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好像天上的乌云掉落在地上,黑压压一片变幻着形状,而且还不断飞速地朝城头涌上来。
他还想等下一次打闪的时候再好好看看,可惜已经没了这样的机会。黑暗中,一道可以媲美闪电的刀光,随着那团霸道的黑云到了眼前。
他眼中最后的影像,是一个人带着笑意的眼神,那诡异的笑容里带着他说此生未见的浓烈杀气。
雨水中顿时多了些淡淡的血腥味。
惊愕懵懂的卫兵们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纷纷命丧九泉,一切都像黎明前的一个太过真实的噩梦,笼罩着血光。
很快,整个冀州都一起陷入同样的噩梦之中。
风声雨势雷鸣,掩盖了酷烈的杀伐之声。到天色大亮时,冀州城中已经没了任何像样的抵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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