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馨

我叫“小馨”，是一只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小馨，就像我忘了自己为什么是一只鬼。小馨，就是我，我有个主人，叫阿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阿靖，就像我不记得她为什么是我的主人。

一、

身为一只鬼，我的记性很差，太长久的事儿会一件一件忘掉，可是我总记得每一年的中元节都要去阎王爷爷那儿点个卯，好让他老人家知道我老老实实没做幺蛾子，判官爷爷说，我作为鬼，已经在世上存在了79年，每一只“我们”在死后的100年里都要修行...吧啦巴拉巴拉..

这个就很尴尬了，人修仙，精修妖，鬼修啥，嗯？鬼修鬼差？黑白无常两位叔叔还没我好看呢..想到这里，被判官爷爷弹了个脑瓜崩儿，我傻傻的看着这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骂我

“还想不想投胎了？！跟人间混了79年？想不想投胎了？啊？剩21年了，签到倒是满签，功德薄上居然是零！！零！！”

这老头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我默默打了个呵欠，强打起精神听着。

“没有前世的罪恶不代表不用修行，你就算真的不想修也不能总在人间调皮捣蛋啊，你看人XX修了俩功德薄！！下辈子肯定会投个好胎...”吧啦啊吧啦吧啦..

每一年都会听同样的话，听了79年，判官爷爷是个好人，他不是鬼，我好奇他作为人，怎么肯做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忙的昏天暗地的鬼差，我问过他，他不肯说，只用暗淡的眼神告诉我那是个秘密，转眼又吹胡子瞪眼的骂我，我有心要逗一逗他，用21年的修行换他一个秘密，只在投胎前让他偷偷告诉我，之后我就会把这个秘密连他忘得一干二净，判官爷爷怔了一怔，说好，但是他要我21年的修行记在他的“功德薄”上才肯交换。我有些懊悔，实在不愿意修行，这个死老头！罢了，功德与我无所谓，可是判官爷爷不是鬼，他要功德做什么？

二、

今年开始不能再混了，答应给判官爷爷的21年功德，要开始好好修行了。所谓修行，就是和跟的主人一起或帮助她，消除自身或别人的罪恶。

中元节的晚上我站在路口收了好多好多的钱，吃了顿饱饭。我们鬼也是吃饭的，一年吃一次，一次撑一年，成天飘着也很累，白天还要躲太阳..正寻思着，看到了阿靖和她妈妈。

  她手里拿了张什么纸？符？她发现我了？我才出来一天，她就趁我不注意不知道在哪弄了张符？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阿靖妈妈在兜里摸出了一个明晃晃的打火机，递给阿靖，阿靖的嘴唇有些发白，路灯下，她站在四周都是纸钱燃烧过十字路口的中央，举着那个明晃晃的打火机显得有些诡异。我有些不安，死死的盯着阿靖手里那张黄色的纸。

一下，两下...下..“有风啊妈，打不着火..”当然打不着，我翻了个白眼，我在边上吹着呢，吹这几下，差点把我自个儿吹散了..走个小差的功夫，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橙红色的火舌舔着了那张黄色的纸，完美的融为一体，化成灰色一点点飘到天上去。

我有些恼，恼自己散漫惯了让她点着了，还有些怕，怕那是道驱鬼符，这样我就再也不能接近阿靖了。阿靖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拉着她妈妈快走了两步，我有些着急，飘得快了，穿过了她的身体，哈，不是驱鬼符，顿时又雀跃起来。

三、

阿靖是个好主人，因为她身上没有罪恶，我跟着她逍遥自在的一味地偷懒。她相信世界上有我们的存在，尽管她妈妈对此嗤之以鼻，她仍然相信着，是个单纯又倔强的姑娘。

其实她不该信的，阿靖是至阳之身，邪祟不敢靠近，我能跟着她，是因为前世没有罪恶的原因，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信这个，我不记得跟在她身边多久了，只知道好久了，她好像知道我的存在，才相信世界有我们存在着。

判官爷爷说，人是六界最复杂的东西，有七情六欲，有数不清的罪恶。这些罪恶，阿靖的眼睛里都有，可是她的心里干干净净。每次她闭眼睡觉的时候，我生怕她眼里的东西进到她心里。幸好第二天它们还在阿靖的眼睛里。

阿靖从来不给我添麻烦，跟着她修行实在是轻松，我顽劣的性子总有意无意的想要逗逗她，靠近她让她咳嗽两声，夏天在她的身体里穿来穿去看她的寒战一个接一个的打，自己在一旁咯咯地笑。我越来越放肆，想看她发发脾气，再帮她消除这点儿“脾气的罪恶”，可她总是不恼，这让我很气恼，我就经常用全身的气聚集到一处戳她一下，跘她一下，有一次玩笑开大了，阿靖的右脚错位了，她妈妈把她狠狠说了一顿，我有些于心不忍..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唉..原来做人真的很痛苦，有些事不是自己的原因，却要一手承担...

阿靖躺了两个星期，我消停了两个星期，默默陪着她..有时她睡着无意识的翻身碰到错位的地方，疼极了会倒吸一口气，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她看着天花板，我看着她，她撇着眉，我揪着心。

渐渐的，我发现阿靖有些不对劲，她醒来再也不眯着眼笑着跟她妈妈要水喝，饭吃的也很少，她很少笑了，对人总是淡淡的，眼睛里的东西也淡淡的，她整个人都淡淡的！我有些着急，我看不出她怎么了，我变得很悲伤，夜晚看着她睡觉，自己也会和她一起叹气，我决定做点什么。

有天凌晨，阿靖的右脚又开始疼了，她没有醒，我没让她醒，她睡的并不安稳，但是我给她造了一个梦。她渐渐沉浸在梦里，我用尽所有的气力，物化出了一只手，想用自己的凉气，给阿靖高高肿着的发烫右脚带去一点凉意，我的手慢慢在她脚上捂着..

她醒了，她在我的梦里醒了。我有些紧张，阿靖至阳的身体本来就邪祟不敢侵体，就算我没有罪恶，到底也是一只鬼。我趁她受伤，又在凌晨时分给她造梦，然后物化出手来触碰她，本就是侥幸，万一被她发现，反而会被她所伤。她没有睁眼，她为何不睁眼？我企图进入她的思想一窥究竟，却听见她在心里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她知道有鬼了。

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造次了，物化出来的那只手慢慢退回去，淡化在空气里变回我自己。趁这功夫，我又给阿靖造了个梦，让她翻下床，然后安稳的降落，催眠她之前发生的都是梦，这样等她再醒来，就算记得，也不会相信是真的。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有些心虚，阿靖不是一般的人，她有至纯之心和至阳之身，我这点80年的道行趁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也不知能不能蒙混过去，万一被发现，会被马上召回地府，之前的修行全都白费了。

正想着，阿靖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眼睛里和心一样干干净净，我有些意外，她...在愣神？阿靖的衣服被汗水打透了，我才刚靠近她的脚，她的肩上的三把火护体就唤醒了她，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奇怪的是，阿靖好像真的信了我给她造的梦，并没有产生质疑，不知怎的，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忐忑。

四、

夏天了，阿靖不喜欢夏天，每到夏天阿靖总会有段时间拉肚子，整个人没精打采。她跑厕所的时候，有时我也会跘她一下，把她的纸弄到地上，乐此不疲。

又快到中元节，想想这一年又没有什么进展，有些对不住判官爷爷，阿靖实在太好了，没有罪恶嘛。正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听见一声小小的“小馨？”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除了判官爷爷，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可是这个声音是听的熟的...

“小馨”

只下一秒的反应吓得我这只鬼差点魂飞魄散了，叫我的是阿靖！是阿靖啊！！

我哆哆嗦嗦看她一眼，她笑的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小馨，我是阿靖啊，别紧张，我知道你是鬼，可是你是来陪着我的鬼，我知道我手啊脚啊都是你干的，你一定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是不是？”一个字一个字敲在我心上，我的羞愧，我的局促不安一点点暴露在阿靖的言语之下，“我叫你阿馨吧，听起来咱们像姐妹似的，好吗？”我点点头，也不管她能不能看到，我几乎要跪下来了，80年了，我从来没这么狼狈过，被人类看出我的存在..“阿馨，我知道每天你都陪着我，我睡觉的时候鞋放的乱七八糟，有时你都找不到我，还是我把头发散下来，你才能找到我的吧，呵呵呵，还有啊，那天摸我的那只手是你吧？其实你摸的挺舒服的，凉凉的，但是我潜意识里在抵制你，不好意思啊，那句佛经有没有伤到你？”我快哭出来了，阿靖这是唱哪出啊？见她问我，只得胡乱摇摇头，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她发现我的表情，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发现。阿靖自顾自的说着，我的懊恼，羞愧，全部都站出来指责我，突然阿靖不再出声了，我们两个，就默默地呆着，她看着天花板，我看着她，她撇着眉，我揪着心。

阿靖突然说话了，“阿馨，你明白了吗？”我愣了一愣，她问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她面色一凛，没了往日的不急不恼的温和，用不容置疑，甚至有些凌厉的语调质问我：“阿馨，你知道错了吗？”

来不及思考，中元节的钟声敲得我头昏脑涨。中元节，鬼门大开，阴间的鬼要到阳间去，阳间的鬼要回阴间。和以往不一样，我是被抓回去的，因为我被跟着的主人发现，阎王爷爷要办我。

五、

“堂下何人？”

我还沉浸在阿靖揭穿我的这件事里，只听得这铮铮的话语声回响在周围，拉回我一点思绪，定睛一看，对面大殿坐着的正是阎王！不由得吓没了一口气。

“阎王问你话呢！”一旁判官爷爷有些替我着急。

我赶紧叩头低声说“回我主阎罗，在下野鬼阿馨，拜见阎王。”说完便哆哆嗦嗦止不住的发抖，今天一天受了太多的冲击，先是被阿靖揭穿种种，后被质问是否明白，是否知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地府鬼差拉到阎王殿，心绪实在是难以转圜。

只听阎王又说：“判官何在？”

判官爷爷低声答：“判官在。”我求助似的看着判官爷爷，他做了个噤声的表情，闭上眼睛垂在殿下。我也不敢再发出声音了。

阎王爷问了问我的事，判官爷爷一五一十的告知，而我也不愿意听到自己办的蠢事，判官爷爷说完，阎王爷冷笑了一声：“此鬼前世今生功德薄重新修过，其余的判官看着办，只一样，除此之外，断不可轻纵了它！”说罢拂袖而去。

我问判官爷爷什么意思，他只用暗淡的眼神看着我不说话。

六、

我又见到了阿靖，她和判官站在一起，在三生石旁。三生石，看前世，望今生，盼来世。

判官问她，是否我的事全都明白告知，阿靖叹口气：“全都告知，却不曾明白。”我一脸懵逼。说啥呢？见我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判官把我拉到三生石边，在石头上写了我的名字，叫我看。

我的前世，是个男人，懒惰，无知，自大，自私，家里有几个钱，留过洋，娶了媳妇，之后败坏家底，搞得家破人亡。生于1900年，卒于1936年。

我的今生，是只鬼，女鬼，一样的懒惰，一样的自大，自私。功德薄上的修行被清除的一干二净。

我的来世，一片混沌，比我的功德薄还要干净。

我喃喃地道“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前世不是因为没有罪恶才得以接近阿靖吗？我的今生不应该还没开始吗？我的来世为何一片混沌不清？阿靖到底是什么人，她问我明白了没有，知错了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判官怎么会和阿靖站在一处？我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我的思绪极其混乱，我不停的喃喃自语着...为什么？

七、

“阿靖是你前世妻子，不忍至你十八层地狱之苦都受一遍，甘愿替你，阎王感念其德，功德无量，投胎为龙女，为至阳至纯之身，罚你修行百年抹平罪恶，方能再度投胎为人，而你今生已然成鬼，给你修行百年的机会，你却还是不明白！你以为你真的没有罪恶吗？你可知轻信与人，无从分辨，愚蠢也是罪恶？你懒惰不肯修行，修行已属不易，居然跟我判官谈条件，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作弄阿靖，为了自己好玩，让阿靖四肢伤的体无完肤，怕阿靖发现你，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梦，你不怕她永远在梦里醒不过来吗？你怕阿靖求了张驱鬼符，自私的不让打火机点燃符纸，你不知道那是阿靖为了你，在压制自己的龙神。你毁了了所有人的信任！功德薄上的修行被清除的一干二净，做了80年的鬼，你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因为我要重生救赎。为什么我觉着我跟阿靖认识好久，是因为我们认识了两生两世。再看向阿靖的时候，她眼底的悲伤整个把我包围起来，除了悲伤，她眼里的失望更让人绝望，前世她为我入地狱，今生换我守护她，而却要再次被她救赎，两生两世，都是我欠她的。我欠她一世情，欠她一世无情。

没有罪恶的不是我，是阿靖。不是我帮阿靖修行功德，是她帮我。我总觉得阿靖不快乐，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快乐，我总说做人痛苦，可是做人做鬼太明白都很痛苦，更何况阿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明白，为了救赎我，宁愿自己承受所有，什么都不说，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

“可以了。”阿靖又是那副淡淡不快乐的样子，“它想明白了。”我想抓住她，只觉得无力，“告诉它来世吧。”我呆呆望着三生石，听着判官一字一句宣读我的来世：“野鬼阿馨，一世为人，一世为鬼，不曾悔改，但曾悔过。龙女今生剃龙骨，许你投胎来世，地府鬼差，不必修行，但要功德。百年之后，方得圆满，继而为人。”

阿靖剃了龙骨，补了我20年的修行，许我投胎，是人，但也不是人，不是鬼，但也是鬼，我终于明白判官爷爷不是鬼，为何还要我21年的功德，修满百年，他便可投胎，这是他的秘密，是阿靖用龙骨换来的秘密，也是我的。

八、

中元节，鬼门大开，阴间的鬼到阳间去。阳间的鬼回阴间来。

我站在阿靖烧符纸的十字路口，看着她穿过我的身体，她打了个寒战。我想抱抱她，却只抱到自己。

阿靖剃了龙骨，再也不记得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