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的傍晚，只听得“吱呀”一声，林中废庙的木门缓缓打开，钟九一边甩了甩身上的雨水，一边大步走了进来。他抬眼向庙中探去，不禁愣了一下。只见废庙的东南角坐着一个人，那人年纪不大，一身素白的长袍，手上抱着一把桐面古琴，正瞪着大眼愣愣地看着自己。
钟九瞧见他也是吃了一惊，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有人还待在这林子里。他微微皱眉，趁着那人脚边的篝火，又仔细地冲他打量一番。这人长得到还是眉清目秀，只是头发披散着，还落着水，看起来有些狼狈，想来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不过是来躲躲雨的。
“嗯……你好啊……”那人缓缓放下古琴，有些尴尬又不失警惕地向钟九问候道。
“哼。”钟九闷哼一声，也懒得理他，随手关上庙门，直径走到那人身旁。
那人见钟九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虽然还是面露微笑，但整个人却绷紧了身体，像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跟兔子一样“噌”地跳起来。
钟九抬眼看了他一下，也不多说，直接拔出腰上的二尺长剑，在他周围的地面上画了个圈，将他围在了圈里。
“呆在这圈里别动，一会儿外面不论发生什么，都当做不知道，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钟九画完圈，嘱咐的口气却意外地温柔，和他那五官分明，英气袭人的外表完全对不上号。那人又是愣了一下，本想反驳几句，但那话语中似有什么魔力，让他无从下口，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钟九见他答应，便也不再理他，独自坐到了庙里的另一个角落，靠在柱子上，就闭眼小憩了起来。
“……你也是来躲雨的吗？我看你衣服都湿了，要不过来烤烤火吧。”那人见钟九如此，便慢慢放松了警惕，朝着他的方向喊道。
“不必。”钟九眼也未睁，只是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那人吃了闭门羹，沉默了片刻，却又说了起来:“我叫岳修武，不知公子……”
“阿九。”钟九不想多说，只是简短的回了一句，便又闭了嘴。
“……我看你气息不稳，像是受了内伤。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有些药……”
“你我素不相识，你的药自己留着吧。我没事。”钟九听了他的话，总算是睁开了眼，能感觉到他气息有恙，看来这人也不简单。
“呵呵，我们这不就算认识了嘛……”
“你到底想干什么？”钟九看着他问道，语气也微微严厉了些。
“啊？”修武歪着头，愣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就是见你不舒服，想帮帮……”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就行。”钟九打断他的话，又闭上了眼，直接转了个身不再理他。没过多久，听见身后有些动静，他立刻转身睁眼，只见修武站了起来，像是要出去。
“喂！”钟九朝他嚷了一声，足足把他吓了一跳。“我不是说了，不许出圈，坐下。”
修武听罢，露出一脸窘迫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可是……我想解决一下……你画的圈也太小了，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指指自己下面。钟九无奈翻了个白眼，起身向他走去。“那个……”修武看着他傻傻一笑。只见钟九绕着他身边又画了一个圈，这次足足有半个破庙的大小。他微微皱了下眉，冲修武说道:“结界越大，我就要废更多的力气，看在我受伤的份上，体谅一下。”
“其实我自己能照顾……”
“你要是再说话，我就撕了你的嘴。”钟九毫不客气地冲他说道，眼神也犀利了些。修武听他这么说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眨巴眨巴眼睛，表示答应。要说他为何这般听钟九的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钟九瞧他这副可怜样，实在没办法，缓声妥协道: “你要是无聊，就闭眼睡觉，要么弹弹琴也行，总之，别来烦我。”他说罢，便又返回原地躺下，转过身闭上了眼。
刚睡下没多久，耳边就响起了古琴声，只是这琴音听起来古怪的紧，一会儿悠扬一会儿急促，上一刻仿佛置身高山流水，下一刻便像是入了战场厮杀，好生奇怪。钟九无奈地睁开眼，虽说这曲子不至于难以入耳，但确实不怎么耐听，或许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吧。他翻了个身，面朝修武。只见岳修武眼眸微闭，手若蔑蒙，如痴如醉，仿佛已置身于音乐的世界，不闻外事，连自己转身看他这件事，他也完全没有察觉。
钟九本想让他停下，但看他这般痴迷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他弹完这一曲。过得片刻，岳修武奏毕，微微舒了一口气，他将手稳住琴弦抬眸一看，正与钟九四目相对。见到钟九看着自己，他心里莫名有些兴奋，正想说什么，嘴巴张到一半却想起钟九之前的话，赶紧又捂住了嘴。
钟九瞧他这样，叹了口气。“有话直说。”他无奈地冲修武说道，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修武听罢，赶紧冲他笑了笑，兴奋地问道：“怎么样？这曲子好听吗？”
“……”
对于他个人而言，钟九实在不怎么喜欢这曲子，但是也不算难听。瞧着修武那期待的样子，实在不忍打击他，只得点了点头，应了声：“还行。”
修武听罢，表情似笑似哭，随后索性呜咽了起来，直把钟九给弄了个懵。
“呜呜呜……九先生，你是第一个说这曲子好听的人～～呜呜呜～”
“打，打住，我什么时候说这曲子……”
“九先生，您可真是我的知音啊～”修武完全不顾钟九的话，就这么自顾自地唠叨着，像个小孩一样。
“打住！”钟九高声嚷道，总算是止了修武的呜咽声。他看了眼面前的人，只见修武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一时想数落的话，也被活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哦！！这是我自己写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我可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琢磨出来的！还起了个特别厉害的名字，叫……”
“嗯嗯嗯厉害厉害，那你除了这个还会别的曲子吗？”钟九实在忍不了他在自己耳边聒噪，直接打断了他。
“哦，会些，比如什么广陵散，凤求凰，归来辞啥的都会，还有……”
“乌夜啼会吗？”
“嗯，会啊。”
“那你就弹会儿乌夜啼吧，我好久没听过了，特别想听。”钟九随口说道，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修武愣了一下，赶紧点点头便将手抚在琴上，弹起了乌夜啼。钟九深深地松了口气，他也并没有多喜欢这曲子，只是一听到它，就会让他想起许多事情，不至于在漫长的岁月中，将这些记忆抛之脑后。
不知不觉中，钟九便伴着这曲子睡了过去，梦里面回想起过往的一幕幕。自己奄奄一息地坐在马车上，浑身上下都像是火燎一般，疼痛难忍。那是自己被抓进地牢之后所受的各种酷刑所致。由于被挖掉了眼睛，割断了舌头，不能看，不能言，只能任由马车上的人摆布左右。片刻，也不知道是谁将自己拉出了马车，双脚久违地踏上了外面的地面，那感觉是如此的冰冷刺骨，微微打了一个哆嗦后，缓缓张开了双手。想是到了寒冬的日子，会有雪花落下来，那景色将是多么美妙。然而张开的手只感到了寒风带来的冰冷，便再无其他。随后有两人一左一右，拉着自己的胳膊架着走了几步，远处细碎的嘲笑声，和不知是什么的金属摩擦声也变得渐渐清晰……
“你可知道，宁王已经死在了潼关，你不说他的下落，总会有别人说……”耳边传来熟悉的男音，比之前的冰冷，也比之前的陌生。说话的人突然捏住自己的下巴，口气中带着几分怜悯：“如果你投降，就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也不会由我来送你。我也是身不由己，阿九，别恨我。”说罢，胸口处传来一股剧痛，应该是刀子刺进了胸膛。仿佛能听见自己血肉再次撕裂的声音，感受到身上仅存的温热被慢慢抽走，然而却并不感到害怕，也没有多生怨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所有的一切终将烟消云散。那人拔出胸口的刀子将自己狠狠一推。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一个深坑里。
“为钟护卫送行吧。”话音刚落，脚边就传来了铲土的声音。他们应该是要埋了自己吧，真好，起码还留了些体面，没有让自己曝尸荒野。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消失的那一刻，耳边却忽然传来了琴声，偏偏是那一曲，乌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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