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僧人了空是大宋的得道高僧,他受百姓敬仰,他的觉明寺香火鼎盛,他的佛法高深精妙,法会也很多。
他总是一副温和的姿态面对众人。他很是儒雅,眉毛浓长,眼睛睿智深沉,像那漫天星辰,鼻子高挺,嘴唇有些薄,抿起嘴来像是一弯月,孤冷清霁,五官搭配的恰到好处。他的身材偏清瘦,宽大的僧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姿欣长。
他是老主持的关门弟子,当年他七岁进了佛门,侍奉了佛祖。他也很聪明,那些佛法经文小小年纪居然能和其他人辩论起来,老住持是很看好他的。
这是十六岁的李锦兰对了空的印象,少年高僧,儒雅大气。而六岁的小锦兰对于少年的了空印象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了空还不是了空,是住在她家对面的邻家哥哥叶祁。那时候的他们上天入地,搅得村子里天翻地覆,可是只因他们小,大们都是乐呵呵地看着他们闯祸。正所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是青梅竹马之交,他们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他们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她其实还偷偷听到过父亲母亲的对话,父亲与母亲商量要不要与叶家订下个娃娃亲,两个孩子玩的这样好,以后做夫妻就是再好不过了!那时候的锦兰还小,对于亲事完全是一知半解,但是她知道定了娃娃亲,她就能和祁哥哥永远在一起了!不知怎么的她缩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脸上有些发烫,怎么说呢?她并不排斥,而且还十分乐意!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场瘟疫,村子里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整个村子笼罩在乌云下。官府并不打算去拯救他们,而是让他们不得出村,每天有重兵把守,想让他们活活病死在村子里。锦兰每天都在害怕,他看着咳嗽的厉害的父亲,奄奄一息的母亲,再看看整个家,家徒四壁,没有钱,没有药,她什么也没有。
“锦兰……”李父沙哑着声音叫她,她想要走过去,可是被李父喝住了不让她上前。
“爹……”她呜咽着声音,低低唤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流进干涸的嘴里,流进黝黑的脖颈里。
“去找叶家小子,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李父嘱咐道。他的眼窝深陷,整张脸呈乌青色,瘦的厉害,不时地咳嗽几声,但眼睛里全是精光,她嘱咐着女儿要逃出去,就好像带着他的生命逃出去一样,生的希望全在女儿身上。
“爹……我不走……我不走……”她只是站在那儿摇头落泪,口中喊着不走。她怎么能丢下自己的父母独自逃出去?况且她也逃不不出去……
“走!!!”李父大声喊道。也许是这一声喊得太急一口气没上来就直直地躺了下去,再没了声息。
“爹!!!”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咽了气,再看看父亲身旁的母亲,依偎在父亲身边像是睡着了一般也不说话。她跪倒在地上喊着爹娘不要走,声声泣血。
七岁的叶祁又何尝不是遭遇了双亲的离世呢?他如锦兰一样不愿离开,眼睁睁地看着父母闭了眼睛。他匍匐在地上哭地撕心裂肺,可是他听到了锦兰的哭喊声,爹娘的叮嘱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进了李家门。小小身躯紧抱着同样瘦小的锦兰,哽咽道“锦兰,别怕……”他的声音稚嫩且悲伤,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锦兰别怕,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洗脑不能怕。
“祁哥哥,爹娘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是啊,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孩子,而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染病。
“我们逃出去,逃出去就好了!”突然,他的声音变得坚定,叶祁不能与锦兰坐以待毙,他们的父母都让他们走,那他们就走。
“可是外面有兵,我们逃不出去的。”
“逃不出去也要逃,跟紧我,不要走丢了!”他的眼神很坚定,在锦兰的耳边一字一句道。
锦兰觉得她该相信他,鬼使神差间,两个小小的身影跑到村口,观察着士兵的走向。士兵不敢围的太近,看守的也不太严,可能是觉得过了半个月了,人怕是都死绝了,都放松了警惕。这给了两个孩子一个脱身的机会,他们趁着夜色,看守不严之际逃了出去。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一步也不敢休息死命地往前跑。深秋的晚上有些冷,他们都怀着父母的寄托不能停下,沦亡天涯的他们彼此前进。
二
十六岁的锦兰站在十七岁的了空身后温和的唤他的法号,声音中带着几丝雀跃。了空回过身来浅笑着唤她“锦兰。”他的手中还是握着佛珠,只是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快拨了几颗珠子,面上不显。
“了空,快入冬了,眼看着天就要凉下来了,我缝了几件衣服给你送来。”锦兰笑了笑,从竹篮中拿出几件深色厚衣送至了空面前道。
“多谢,你也别光顾着我,自己也不要冻着了。”他的眼睛平淡无波,话语温润细腻。
“嗯,吴大娘对我很好,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你在寺中光顾着钻研佛法,想必自己的身体还是疏忽的,而且你瘦了。”锦兰一直看着他,他比一个月前又瘦了些,这几天的法会一场接着一场,他自己怕是顾不上自己的。
“嗯,可能是最近累了点儿,没事的。”他略有囧色道。
“快到午时了,我倒要看看了空法师是怎么照顾自己的。”锦兰瞧了瞧日头一脸狡狎地看着了空。
“锦兰呐,好吧。”他瞧着锦兰无奈地笑了笑,他从来对着她都是宠溺的,随着她一起去了禅房。他们并肩同行,影子拉得很长。
寺院的饭菜很简单,但管饱。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饭。锦兰心中有万千话语想要对了空说,可是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正好,窗口吹来微风,快入冬的季节不像是春风,有点刺骨的冷。锦兰站起身来关紧了窗户,微微叹了口气。了空听见了他的叹气闪着疑惑的眼神问道“锦兰,你怎么了?”
“吴大娘前几天找我说了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锦兰坐在他面前定定的看着他。
“什么话?”他感觉出这是件严肃的事,放下了碗筷问道。
“……水生大哥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吴大娘问我愿不愿意做水生大哥的媳妇。”锦兰不愿错过了空的任何神情,紧攥着拳头,声音颤抖。
了空并没有直接说话,他的眼睛也看着锦兰视线对撞。锦兰在等着他的回答,心中想只要你说一句不要嫁或者表现出一丝不愿意的神情,我就不嫁了。可是她失望了,了空的脸上一直是面无表情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惊讶。
“那……锦兰你的意思呢?”他终于开口说道。这个问题就这么绵软地还给了锦兰。
“我?我不知道。这些年吴大娘待我如亲生女儿,水生大哥也待我很好,当初我们逃难晕倒在他们的家门口,是他们救了我们,当牛做马我无以为报。”锦兰有些认命地低下了头诉说着。
“锦兰,婚姻大事需得你真心喜欢,若你不愿谁也不能勉强了你。”
“这样的世道,说什么真心喜欢?真心喜欢的却是世俗难容的。”
了空的突然眼睛睁地很大,他的身形微晃,很快又镇定了些道“锦兰,你知道我是愿意你幸福的。”
这样的话任谁也明白了其中含义,锦兰唯有苦涩应道“嗯,也不是不愿意的,知根知底,善待于我,这样应该就是幸福了吧……”她的眼角发红,扯着难看的笑容道“我出来了许久了,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她几乎是逃着离开的,她不愿看见了空那张永远和煦的面孔,置身事外的样子至少现在她不愿见到。
“锦兰……”了空的脑海里全是锦兰,她的喜怒哀乐都挥之不去。记得他们被吴大娘救下,可是一户农家,怎么养得起三个孩子?所以他选择了出家,至少这样可以吃饱饭,也可以减轻救命恩人的负担。
出家就意味着四大皆空,一辈子侍奉佛祖,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他看着手中的佛珠,佛珠缠在手心,犹如枷锁束缚着他的身心。他是一个出家人,从小就接受着佛法经文,远离尘世,不得犯戒。可是他一直都在犯戒,人前他是受人敬仰的僧人,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不论他念多少遍经还是会想到她。他们渐渐长大,少女总是常常来寺里找他,他也很乐意少女的到来,他甚至都在默默的数着日子,下次少女又会什么时候来?给他带什么?他在有意地回避着他是僧人的这个事实。如今这个美梦被他亲手打碎了,那也就要回到现实了。其实之前他的心里在想只要他说出来让他还俗他也许会放弃他的佛。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会这么说呢?
他的眼眸中尽是哀伤,罢了,只要他远离爱欲,贪嗔痴念,远离所有的痛苦,那就会好了,一切都会好了。
三
世道奸险,战火纷飞,一片的生灵涂炭。了空身在寺庙内却也不免会感叹,战场上的马革裹尸还,京城内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民间的老弱妇孺皆为之所苦。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年代,他的佛好像渡不了人,百姓们只是需要一口饱饭,他的佛法没有人再听,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一切都是废话。
大千世界,他想他该出去看看了。站在寺门外,他有些轻松,他第一个地方想去的是吴大娘家,因为那里有他日思夜想的姑娘。昨夜刚下了一场雪,洁白纯净的雪地留下了空的足迹,行至吴大娘家,只看见水生哥抖开了衣服披在了锦兰的身上,细细叮嘱她些什么,而锦兰温顺地点了点头,微微笑着。她笑的很好看,浅浅的梨涡笑放在她的脸颊,明亮的眼睛绽放着光芒。这样安静的画面了空突然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很突兀的。
是水生哥发现了他,叫他进屋来坐,他顿了顿,提起温和的表情应道。他看到锦兰的表情也是有点不自然的。
“今天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水生道。
“我同师父说想去外面看看,师父也同意了。”
“哦?现在到处在打仗,你去做什么?”水生疑惑道。
“就是不想一直在寺庙里,我七岁就出了家,外面的世界我真的想去看看是怎样的。”
“可是很危险啊!”水生拔高了声音皱眉道。他身边的锦兰也是一脸不解。
“寺庙里安全,可是我并不甘于那样的平静,现在是乱世,我想去寻找自己的佛,自己的路。”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只是你一个出家人,我真的不放心啊!”
“水生哥,不用担心我。听说你与锦兰就要成亲了,我想在临走前再来看看你们。”了空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只是当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就像有很多只手揉捏着,很痛,可是他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水生的脸上浮上红晕,挠了挠头憨笑着。而锦兰看着了空的模样,心中一阵悲戚,轻咬着嘴唇看着他。
“我是出家人,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们,这个平安符送给你们,若是未来大哥和……锦兰的孩子出世可保一保平安。”了空从袖中拿出了一枚平安符,放到水生与锦兰的面前道。
“这……多谢兄弟了!”水生很高兴,麦色的皮肤上映着红晕,平时五大三粗的样子,如今却像个小媳妇一样。
“大哥不嫌弃就好。”
锦兰看着那平安符,心如刀绞,她想,如果这就是了空所希望的,那她就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去做。她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就如同六岁那年她不问任何就随他一起出逃,不管前路有何艰险,她总是相信他的。他们之间隔着佛祖,她认为他不愿意抛弃他的佛祖的。
“多谢你,了空。”
“不用谢。”
了空走的那一日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就那样踏着雪景,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他不愿再去说那些离别之语,他的牵挂已了,只要知道她的平安无事,幸福美满,那他就是开心的。他们之间只是短暂的相遇,这十年来他犯的戒早已是百死难恕了!未来她的生命中不再有他,她也就不会再有不必要的难过了,一切的罪责只要他一个人担着就好了。
四
旧了的平安符散了线,里面是一张信纸。
锦兰,你我少时相知相伴,那是了空最美好的回忆。了空会带着回忆去证我的佛,也许我们不会再见,但了空只希望你岁岁平安,日日幸福。你是那样美好的姑娘,该得到幸福的。
了空
“好。”锦兰看着屋外的父子嬉戏玩闹,浅浅微笑道。
我也会带着我们的回忆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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