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还是那处土坯房,在一众长满杂草的土坯房里并不显眼。就好像糊涂的外婆,在一院子糊涂的老人里,并不显眼。
池塘都破败了,还有水,但没有活力。路过时听到一声“姐姐”,回头却什么也没有。沉思良久,那是幼时追着表姐跑的自己,一路欢快,跑过炎夏与池塘蛙声,跑过清风和柳堤翠绿,一眨眼,消失在转弯路口。再凝神,只看到涟漪都长了虫,蜻蜓也上了年岁。
迎面走来一位奶奶,那姿势却也不足以称之为走,倒像是挪,如同大腹便便的鸭子,两边晃荡,以肉眼几不可见的距离往前一步,叫我知道了世间还有如此漫长的经过。她自然已叫不出我的名字。虽说月前还同我打过招呼。
各家土坯房前都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歪着头,闭着眼,听到响会支起一边眼皮觑上一眼。早些时候,这个动作能帮助他们辨别来人,然后闲话两句,各得安逸。现在,这只是装饰用的习惯性动作。剩下的那些尚有神志的老人聚在不远处一座仓库抹牌,麻将碰撞的声音夹杂两句叫骂,居然也有了些热闹意味。
我的外婆在这热闹声里淌涎,轮椅周围伴着三条狗,见我走近,齐齐摇尾。我拿起湿毛巾擦干净外婆粘腻的手,上面糊了些鼻涕和痰,洗过之后又擦去她嘴角透明液体,整个过程她没有醒。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但凡她活着,定会对自己这副模样感到羞愧。所以我没当她活着。每天擦拭她的身体,怀着入殓师一样的尊重与妥善。
她有时会望着我笑,在她醒过来的时候。但我不喜欢那笑容。她分明已经不认识我,那双耷拉下来的眼睛里,没有我,也没有她自己,亮光闪过也不过是让混浊暴露人前。但我还会对她说话,对着一个灵魂已逝的活着的肉体说,总比对着坟墓求些保佑要温情得多。至少我如此认为。
端过尿盆来公共厕所里倒,一路臭烘烘的,有些难耐,又有种无知无觉的不真实感。阳光和风路过时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悠闲,我小时候以为它们和我一样只会不懂事撒欢,现在才知道它们那是老到不愿疾驰。
都说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不可轻易言弃,看多了这些失智的老人,我竟开始质疑这样的观点。往小了说,若有朝一日我自己变成这样,倒宁愿失智前自我了结,也不愿失智后失去隐私、尊严、思想和自由,被人围说可怜的活着。往大了说,当灵魂没能与肉体协商好死亡时间,提前抛弃肉体离开了,那这副躯壳是否还算是生命?是否还有被当成宝贝的价值?是否该凭着人言可畏或所谓亲友的不舍而一留再留?
我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但不敢宣之于口。只是现在,我看着外婆忍不住又去挠腿上那个足以放进去一只拳头的疮洞,不知该心疼她,还是心疼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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