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的光线从帘子两侧的缝隙中倾泻,饱满充足。醒来拉开窗帘,青山成群,吊脚楼下生机盎然,有人来回走动,晾衣服,晒玉米,休憩,泡茶。
前一晚的醉意还未完全退却,阳光照耀下竟有些轻微晕眩。重新缩回被窝,脸埋进松软的枕头,拉过被子盖住头,很快又掀开。天花板的吊灯形状很奇怪。墙纸也是不常看到的款式。我还有记忆,我记得凌晨时分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跑到山顶吹风,还记得听他说了很多话,记得四目相对时的紧张感,也记得站在客栈门前的忐忑。如果这个人执意要跟进来怎么办,如果他依旧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再顺理成章似的贴过来怎么办,我该动手扇他耳光吗,或者严厉地发出尖叫再喊他滚出去。不过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
老张打来电话说他现在过来,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留过电话给他。我在客栈前的风雨桥那儿和他碰面,他穿一件白底蓝边的篮球衣,看上去比昨晚更瘦。他说有一家早餐店的酸汤粉味道不错。于是他带路,我跟在后头,迈过梯坎时差点摔了一跤,他及时拉住,“小心点,还嫌摔不够啊,昨天摔的不痛了吗。”我下意识看了看左边膝盖,破皮的地方红肿了一小块。老张停下来,冲我伸出手,手掌朝上。我愣了一下,接过去。
雾气微凉。石板路张扬着被打湿的痕迹。远处青山泛着金色的光,东面的吊脚楼的顶层也逐渐明亮起来。村民的背篓里满是赶早市的收获,戴花的妇人三两相聚,衣服格调默契相当,用苗语聊天,相邀前往,朝着家的方向远去。
偶遇一老者,闲情自得,敞开的衬衫底下是大红背心。
零星的几个游客戴着相同颜色的帽子。很快便要热闹起来了。
西江醒了。我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也被一个陌生人牵着。
一碗冒着热气的砂锅粉端上桌,红番茄做的汤料,酸味扑鼻。老张要了碗素米粉,清汤上漂了几片香菜,他只加了盐,不用辣椒和酱油。“真是个怪人。”我在心里下了结论,往自己碗里放了辣椒油和花椒粉,开心地享受起这顿早餐。
不一会儿,小店似乎迎来了早晨的第一个客流高峰。是一个外地旅行团,游客们戴着同样颜色的帽子,将店门围住,看了贴在墙上的菜单后点好各自需要的食物,一共是十七碗。我和老张相对一望,默契地加快了进食速度。
他带我去看他的朋友。那人正坐在一家山梨酥店的对面抽烟,穿一件天蓝色T恤,咖啡色格子沙滩裤,人字拖。他看见老张,表现得很惊讶,烟气从鼻孔里呛出来。
“起这么早呐。”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
“带个朋友过来玩儿。”
我站在老张身后,冲那人点头笑了笑。
“你好,进来坐。”他熄灭烟头,起身走进店内,老张示意我跟着蓝T恤走,“这是猛子。”他介绍到。
猛子是这家店的店主,他在店门口收银处对面的展示台上腾出地方,让我们坐下,又进到里间忙活了一会儿,端来两杯用纸杯装的冰咖啡。
店内播放器的音乐我从没听过,一面墙的木架上全是牛皮纸包装的原创CD。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这里的碟外面都买不到哦。”老张冲我眨眨眼。
我放下纸杯,满心欢喜地过去看,牛皮纸的封面用马克笔写了乐队或专辑的名字,挑几张感兴趣的请猛子帮忙播放试听。最后选定了三张,《在路上》,《江湖》和《缘分西江》,猛子执意不收钱,说是老张带来的朋友怎么好意思,送给你得了。“那怎么可以,这是开张生意吧,一定得收,就当是图个吉利。”他拗不过我,给了最优惠的折扣。
这间店以经营非洲手鼓为主,大小不一的手鼓占了店面的大部分空间,连门面上也挂着色彩斑斓的迷你手鼓,临近天花板的地方还有纪念版的模型手鼓。老张拿起身边一个样品,将下端窄的部分固定在腿间,欢快地敲打起来,手指部位接触在宽圆的鼓面上,发出饱满的声响。他拍手鼓的节奏跟正在播放的歌曲的鼓点节奏一样。“小样儿,”猛子笑了笑,也拿过一个手鼓挨着老张坐下,“技术见长啊。”说着他也跟随音乐里的节奏摇头晃脑地排起来。两人气氛高涨,连过路的游客也被带动起来,一位披着薄纱披肩的阿姨站在店门前跳起了舞,她优雅的舞姿吸引来很多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店里,猛子停止了伴鼓,起身招呼。为了不耽搁他做生意,我和老张离开了。
“再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神秘地抿着嘴笑。
“也是你的朋友吗。”
他点点头,依然保持着笑容。
“真好啊,朋友那么多。”他应该能听出来我羡慕的语气。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猛子的店里,跟他一起打鼓。有时候他也会去我的酒馆,猛子吉他弹得可好了,以前是乐队吉他手。我俩还计划着组建新的乐队。”老张接过我手里装CD的袋子,“等我们的乐队出碟了你也会来捧场对吧。”
“当然了,我还要化个浓妆贴个纹身纸去看现场演出。”
老张夸张地仰天大笑。
穿过寨子的正街,拐进一条小巷,从巷子的石梯口上去,连续拐了几个弯。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陡峭的上坡路让我有些吃不消。
“山顶的客栈。”言简意赅的回复。
继续往上,直到从旧房子的楼顶探出来。阳光直射,我们已经处在半山偏下的位置,寨子木楼的屋顶上整齐排列的瓦片发出黝黑的光。老张一刻不停地赶路,他的背影沐浴在充沛光束之下,皮肤显得愈加发白。
“都晒不黑么。”我低声自语。
他忽然回头看了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笑了笑,转过头的同时大声打气,“加油啊就在前面很快到了。”
“是吧,哪儿啊。”抬手挡在眉心,伸长脖子向前打望。
石梯的尽头是条弯曲的小路,沿途是一些老旧的民居,灰扑扑一片,每家门前都晒着辣椒和玉米粒。再往前走,房屋越来越少,植物却生长丰盛。然后视线里出现一些色彩,那是水泥外墙上的涂鸦。看似门口的位置垂了一块棉麻质地破破烂烂的厚布帘,残留着马克笔的字迹,已看不清楚。
走近发现涂鸦墙侧有一处拐角,上方是一个紫红蔷薇爬满窗檐的法式阳台。穿素色上衣和墨绿色长裙的女子,清瘦笔直,朝天空的方向端起她的长镜头。碧蓝晴空映照之下,真是美极了。清晨微凉之时的远景,同昨日黄昏及凌晨景象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氤氲萦绕的寨子如仙境飘渺,视线或许被罩在湿润空气中的朦胧水雾隔离,山脉也是润湿的绿色。
老张掀开门帘的同时伴有风铃清脆的声响。我跟着进去,门帘背后藏着一只杏黄色铸铁风铃。一个圆脸齐刘海的年轻女人接待了我们,她笑起来的模样很像樱桃小丸子,“哎呀老张,好久不见。”“就你一个人?”“他下山买菜了。”她说的应该是自己的丈夫。“你们到这边坐。你好啊,这是你女朋友吗。”她看了看我,又转向老张。老张呵呵不语,一个劲儿傻乐。
她带我们到里间的宽敞露台,木制护栏上有几盆粉色刺玫瑰,四张同样是木制的沙发围着一个简易茶桌,茶具似乎刚招待过客人,还没有来得及清理。老张坐到挨着护栏的沙发上,“这里很凉快哦。”他喜笑颜开地伸长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
他俩寒暄几句后老张便给我介绍,“鹿鹿,这家客栈的老板娘。”
“你好。”她再次客气地冲我打招呼,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她穿当地苗族靛蓝色素服,领口的盘扣式样独特,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髻。耳环和发簪都是银饰。
“我是璀璀。”不等老张开口,我自己先说出来。让别人来介绍总感觉不自在。
鹿鹿有一双像梅花鹿那样明亮灵动的眼睛,当她直视我并对我笑的时候我的心竟然颤动了一下。“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她把茶桌上的茶具收走了。
我起身参观这间家庭式客栈。面积并不大。家具都是木制,结构简单,单人沙发和靠垫则是颜色低调的布艺,蓝色和咖色系列。外间有两个超大的书架,顶到天花板上,宽度正好覆盖住一整面墙。旧音响放在书架最上层,紧邻天花板,仿佛被遗弃了似的,可又是在显眼的位置。拧频道的那种黑白电视机闲置在书堆上,书架上放满了书,放不下的就随意堆放在书架前面。旧书很多,线装版,拿起一本随意翻开,泛黄的纸张或许被无数的手翻阅过,字里行间还残留着阅读者们相似的神情。色彩复杂绚烂夸张的油画是这陈旧气质房屋的亮点,分散摆放,挂在墙上,立在地面,或者钉在木桩上。置物柜里全是空酒瓶,形状各异的瓶身贴着英文商标和说明,有的瓶子被用作装饰,灌满水,栽种红掌和豆瓣绿。茶桌上像泡菜坛的土罐里也种了睡莲。两个女孩坐在一面堆放了无数CD的置物架旁,不说话,低头玩手机。原本孤单直立在墙角的吉他此刻正被老张抱在怀里,他调好了弦,轻轻弹奏起来。
这样的客栈,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其中也包括我。源头可以追随到很久以前了,也许是从十年前开始,从初次遇见大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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