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当初离开家乡的那个晚上。
巨大的火车,像白色的巨龙向前飞驰,而我,战战兢兢趴在车顶上,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速度,我以为,那种疾驰带来的震撼,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震撼,其实铭刻在了我的灵魂中。
那时候,我刚过完半岁生日。
相对我的同龄朋友来说,我算是个异类。
两个月前,母亲为我举办成人礼的时候,周围很多同龄的朋友,早就已经开始谈恋爱,而我,却还懵懵懂懂,总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我妈妈常常摸着我的头说,你啊,怎么还不结婚生孩子呢?
我摇摇头,心里有很多不满足。
当我怀着对世界的好奇,偷偷离开家乡的时候,很多故乡的朋友都已经成家立业。
比如阿蛮,他是很多妈妈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顺顺当当,学习、成长、恋爱、结婚、生子,每一步都循规蹈矩、每一步都很成功。
阿蛮的成功涵盖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社交,而我,则完全是他的反例。
奇怪的是,他却是我在故乡唯一的朋友。
还记得临行前夜,只有阿蛮来送我,他的深黑色眼睛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流。
当我穿过无数魔鬼的脚,转身跳上火车的那一刻,他也转身离去。
看着阿蛮踏着急促的步伐,消失在夜色中,我知道,他急着去迎接自己的二胎宝宝,一个月前,他的老婆刚刚生完一胎5个孩子,现在,他又将要迎来几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成为一个父亲,意味着承担更多的责任,和生存的压力。
火车缓缓发动,阿蛮和故乡,在我眼里越来越远,他们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也越来越远。
城市的生存,比我想象中艰难得多,要承受的生存压力,除了生活方式不同,还有价值观的冲突,前者还能适应,后者却常折磨着我的神经。
今晚,月亮很圆。
我喜欢看月亮。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月亮,是我能看到,唯一和家乡一样的东西。
而今晚这场行动,将又是一次对我心灵的考验。
最开始,是有探子带来食物的消息,新鲜且数量很大,这让整个家族都很亢奋。
“没见过世面吗,一个个儿的。”
老祖母趴在她的毛呢睡毯上,冷静地说。
为了在新城市生存下去,我一直寄居在这个家族中,一个庞大且极有权势的家族,老祖母是整个家族的领袖。
从血缘关系上说,老祖父是晓路的曾祖母,而晓路,是我的女朋友。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遇到晓路,恐怕我早已经客死异乡。
遇见晓路的那天,是一个雨夜,我正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那时,我已经饿了整整两天,因为,我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
那时不时从大地传来的震动,随处可见的魔鬼,午夜游荡的敌人,令我每时每刻都活在恐惧中,即便很多次发现食物,我却根本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吃,所以,晓路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
她给了我一些水,用手沾了一些白色的东西,慢慢涂在我的嘴上,甜甜的。
“你是谁?”
我感受到食物带来的能量,很快唤醒了我的意识,一股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和乡下伙伴们完全不同的味道。
我感受到那个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暖,眼前的面容生动而美丽,幽蓝的眼睛,嫩嫩的粉红色鼻头,嘴边的触须,每一根都带着律动的气息,身后的尾巴优雅的弯曲着。
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捶打我的心脏,很奇怪的感觉,但克制不了。
“我叫晓路,你是谁?”
她两只手端在胸前,站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又问。
路灯,将她竖立的耳朵和毛发,都沐浴在祥和的暖黄色里,我看得有些恍惚,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我……叫,叫……不飞。”
“你怎么会在这儿?这里很危险,不知道吗?”
她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四下看。
我下意识摸了摸背上,还好,小包袱还在。
“还能跑吗?能跑就跟着我来。”
说完,她一个跳跃,跳上了旁边的一个木头盒子
……
晓路的亲缘关系非常复杂,复杂到,很多亲友我至今还认不全,社交障碍,一直是我除了生存之外,面对的最大困难。
“老祖母,我们回来的时候,对面颜喜家的探子,似乎也发现了那堆食物,如果我们不赶快行动的话……”
此时说话的,是晓路的祖父,他是我仅能分清的几位长者之一,他在家族里很有威望。
“不怕,颜喜家的老家伙向来谨慎,不会这么快动手,倒是那些蟑螂们,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好对付。”
老祖母快四岁了,她皱着脸,缓缓吐出嘴里的烟,显得高深莫测。
“蟑螂确实是要对付,我就怕我们大费周章,结果颜喜家的坐收渔翁之利啊。”
“你的意思是?”
“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把蟑螂往颜喜家撵,另一部分则随时准备运食物。”
祖父的胡须有点蔫儿吧,说话时,还习惯性拖动那条断了的右后腿。
老祖母的眼神犀利,追问道。
“那些蟑螂傻得很,万一慌不择路跑来咱家呢?”
“在咱家门口先弄死一只,其他蟑螂闻到死亡的味道,自然就不会过来了。”
祖父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其他人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主意高明,只有我暗暗皱眉。
杀生。
这是我来到城市里之后,价值观遇到的第一个挑战。
我乡下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老老实实偷粮食,规规矩矩啃东西,从不杀生,对蟑螂小虫之类,体型比我们小很多的,也从不恃强凌弱。
这些城里人却不同,为了利益,他们可以杀生。
蟑螂的体长不到我们的一半,单打独斗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唯一难缠的是它们会飞,相对驱赶来说,杀死一只蟑螂更加困难。
对此,祖父早有计策。
“精英小队先找准一个目标,将它驱赶到死胡同,只要那小玩意儿敢飞,上面的魔鬼之门就会将它粘得死死的,嘿嘿,那时它就只能任我们宰割了。”
不得不佩服祖父的胆识,连魔鬼之门都敢用,不光是我,很多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敬佩。
二
祖父瘸了一条腿,若不是因为智慧,恐怕早就死了,但反过来一想,若不是因为瘸了腿,他可能死的更早。
听说老祖母的第一任丈夫,就是一个骁勇善战的,结果,还没等老祖母生下第九胎,他就死在了魔鬼之门里。
魔鬼之门,是最危险的东西,每一次出现都充满诱惑,一旦踏足,我们就会深陷其中,难以挣扎,直到死去。
每一个生物在死亡的那一刻,都会发出不同的死亡的味道,蟑螂是,我们也是。
精英小队很顺利就完成了祖父的战术,我看着那只蟑螂,在魔鬼之门里渐渐窒息而死。
精英,这是我在城市学到一个新词。
在乡下时候,我曾以为,生命都是一样,我们生而平等,直到我接触到了“精英”。
在晓路的家族里,精英阶层常常享有更多的食物,以及更舒适的住处,大家对于精英常表现出尊敬和畏惧,若是碰到需要送炮灰的情况,家族也会选择普通平民,而绝不会将精英送出去。
年轻的精英们,享受着平民没有的特权,也常是适婚者眼中的首选。
我是一个外来者,肯定没有成为精英的资格,但晓路是。
按照家族的惯例,每一个妈妈生下的第十一、十二胎,就是家族的精英,一般来说,那一胎精英,通常是十五到十六个孩子,自此之后,妈妈们的每一次生育量就开始递减,每一胎少一个,直到无法生育,最后死去。
我这才明白,精英阶层,原来是天生的。
“你的办法不错,十九郎。”
老祖母对祖父的战术很满意。
祖父则笑得颇有深意。
“母亲大人,等那些猫吃完,我们就能动手了。”
所有人都点着头,深以为然。
猫。
这是我来到城市之后,在价值观上遇到的第二个挑战。
按着我从小所受的教育,猫这种敌人,那是遇见必死,一定要高度警惕并躲避,可到了城里,我发现,我们和猫竟然可以和谐并存。
垃圾堆里的食物通常很丰富,那些吃饱了的猫,根本不会攻击我们。
它们吃完,我们再吃,在利益分配上,我们和我们的天敌,互不侵犯,遵循着新的生存之道。
我曾亲眼看到,在一堆食物面前,我们家族与颜喜家族互相厮杀,旁边的猫却像是看客,敌人和同类,在这里突然变得很难界定,城市的新规矩,冲击着我的是非观。
对此,老祖母是这样解释的。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颜喜家摆脱蟑螂的速度,超出了祖父的预计,在我们运送食物的途中,遭到了对方猛烈的攻击。
精英们是战斗的主力,几番厮杀下来,颜喜家的打劫小队终于败退。
老祖母和家族的高层都非常振奋,对骁勇善战的精英各种嘉奖。
大家也都为精英们喝彩、鼓掌。
只有我,回想起那条黑暗的巷道里,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绝大多数都是平民
……
一场庆典正在进行,刚运回来的食物香甜可口,摆满了家族的大厅。
大家唱着欢快的歌曲,跳着热辣的舞蹈,欢乐的气氛充斥着空气。
“不飞,祖父叫你过去。”
晓路忽然对我说。
我来到家族近五个月,还是第一次和祖父面对面,心里很紧张。
祖父端着杯子,里面是一种红色的液体,听说是一种葡萄酒,当然,也是我在乡下从未尝过的。
“你叫不飞?啧,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一股乡土味儿。”
祖父的语气里带着鄙夷,说得我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能闻出毒鼠强的味道吗?”
祖父忽然问。
我忙不迭点头,这在乡下学过。
祖父脸色稍缓,便朝他旁边一人点点头,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儿,就接着问道。
“能闻出溴联苯基的味道吗?知道Stratagemo的意思吗?”
我吞了吞口水,完全不知对方在说什么。
那人见我没反应,在小本儿上不知画了几笔什么,又问。
“一捕鼠夹,空夹时的启动时间为0.1秒,为了取得上面重约1克的戚风蛋糕,请计算,需要以多大力量触碰捕鼠夹,又以多少速度逃至安全区?”
计算是个什么?我顿时就懵了。
那人摇摇头,在小本儿上又画了几笔,最后问道。
“请就加菲猫和野猫的区别,谈谈你的个人看法。”
我心里有点慌,加菲猫和野猫,不都是猫吗,能有多大不同?迟疑半晌,才说。
“一个胖,一个瘦……”
噗哧!
隐隐听到周围有人笑出了声,我便感觉整个脸都热辣辣的。
就听那人跟祖父说。
“专业技能1分,外语等级测试0分,对事物没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总体测评,差评!”
“啧……果然乡下来的,没什么文化。”
祖父有些失望,说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问。
“那你都会些什么?”
我呐呐回道。
“我……会打洞……”
哈哈哈哈!
四周人群猛然爆发出大笑,他们的眼神刺得我背脊生疼。
祖父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把我叫到他近前,压低了声音跟我说。
“晓路是家族的精英,你根本配不上,你也别脏了我的手,识相的,就自己滚蛋!”
……
今晚,月亮很圆。
我喜欢看月亮。
在这座混乱的城市里,月亮,是唯一能让我陷入回忆的东西。
晓路靠着我的肩,她的气息和初次见面时一样芬芳,可过了今晚,我就再也闻不到了。
这令人迷醉的味道。
“不飞,我们结婚吧!”
晓路的话,听得我心里一抖,她不知道她家里人根本不同意吗?
“不飞,我知道你和别人不同,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房,你知道的,我要嫁给爱情!”
三
我忘不了,那时候晓路眼里闪烁的,坚定的光芒,她说话时,露出两颗洁白的门齿,真好看。
我不知该怎么说,原本,我是准备今晚偷偷离开的。
“不飞,你带我走吧,听说,祖父过两天好像有大动作,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好!”
我一边答应,一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心里思索着。
祖父的大动作,会是什么呢?
……
食物,让家族的人们都处于欢乐的情绪中。
更多的食物,意味着更长的生命。
可我知道,在这祥和的表象下,一场变故正在酝酿。
两个月前,老祖母生下了她一生中的最后一胎,五个新生命朝气蓬勃,却昭示着她的生命即将步入死亡。
我们族群的母亲们都是这样,因繁衍而活,因无法繁衍而死,从生下第一胎起,后面每一胎数目都递增,生完精英两胎之后,后面的生育数就开始递减。
对此,长者们的说法是,精英继承了母体所有的精华,母体便开始衰老。
我却隐隐觉得,这更像是神灵的诅咒,在固定的数字开始,在固定的数字结束,这里面应是有什么玄机,可惜,我不懂算术,也想不通透,可如果神灵真的这样设定,不应该只对我们才对。
神灵,应对这世间的一切生物,都有诅咒。
那么魔鬼呢?
神灵又是怎么诅咒魔鬼的?
魔鬼。
是我来到城市之后,在价值观上遇到的第三个挑战。
我曾见过家族的同伴被魔鬼活捉,掉在一根绳子上挣扎,魔鬼则咧开了嘴,我不知那表情的意思,却感受到了它的兴奋。
同伴垂死的求救声持续了很久,可我们救不了他。
我们可以去对抗猫,去对抗狗,去试着对抗一切敌人,但我们不敢对抗魔鬼。
很快,同伴就变成了挂在风里的干尸,他散发出的死亡气息,随着风弥漫开来,笼罩着我们,这气息,令我们恐惧。
魔鬼,却似乎喜欢死亡的味道,不然,它们怎么又咧开了嘴呢?
杀死一个生命,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兴奋愉悦,除了魔鬼,这种念头谁还能有呢?
老祖母的死,开启了家族新一轮的权力争斗,祖父和他的姐姐,都试图获得领导权,很多人加入了争端,作为家族的精英,祖父将晓路看得很重。
最终,我还是没能带她离开。
对这个结果,我不想做过多的解释,离开原生家庭去适应新的环境,这个中心酸,我希望她能不尝就不尝。
我是在家族的嘲笑和喧闹中离开的。
背上,依然是那个小包袱,此时的我,却早已不是初入城市的那个我了。
速度带来的刺激,常能带动我灵魂的节奏,我喜欢上了奔跑,在夜晚时候,独自出来觅食,从野猫野狗口中抢夺食物,从魔鬼的住所偷窃食物。
离开家族的庇佑,一个人的生活更加艰难,为了生存,我越来越不择手段。
有时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魔鬼那么恨我们,白天或黑夜,不论何时,只要它们发现我的踪迹,就会发了疯地来杀我。
我只是出来找东西吃。
在乡下时,我父母就是这样带着我长大,谷仓里的粮食多,我们就去谷仓吃,那里的粮食比野外的要好。
还记得,晓路家族一位长者曾经说,魔鬼认为我们偷了它们的东西,所以魔鬼痛恨我们,诅咒我们。
我们,生来就是如此,为了吃,为了生存,我不明白,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魔鬼会认为它们拥有那些食物呢?
对于这个世界,除了自己的生命,什么能是你真正拥有的呢?
拥有,是我在城市学到的另一个新词。
因为觉得拥有,所以害怕失去,当我懂得这个词之后,我变得越来越烦恼,拥有带来的满足和喜悦,就像某种精神鸦片,令人难以放弃,自愿陷在害怕失去的惶恐里不能自拔。
或许,不曾拥有过的,反而更幸福吧
……
今晚,月亮很圆。
我喜欢看月亮。
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月亮,是唯一能让我安宁的东西。
我嗅到了鼻尖传来的味道,食物的香味就在不远,可我已经无法再挪动一步。
我嗅到了鼻尖传来的味道,那是脚下魔鬼之门的气味,即便我躲过很多次,但终究还是难免于此。
魔鬼知道,我们对食物的渴望,它们不断变出各种新东西来诱惑我们,不断变换魔鬼之门的气味,让我们无法判断是否有陷阱。
我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只要踏入魔鬼之门的人,就算脱身,几天后还是会死,这是我在家族里知道的经验。
有人说,经验是成长的阅历,是应对世界的武器,所以,他们将很多过去的经验记录下来,讲成道理,让我们学习。
我不知这说法对不对,可我知道,此时,经验救不了我。
我只知道,当我闻到食物的味道时,食物是真实的,经验和道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只要我还活着,诱惑,各种新的诱惑,就无处不在
……
今晚,月亮很圆。
我又想起了当初离开故乡的时候,白色的火车,拂面而过的风。
我扯了扯脚下黏着的东西,一条条拉丝被月光照得很晶莹,或许,我应该写个临终遗言。
美丽的东西,更危险。
我喜欢看月亮。
在这座安静的城市里,月亮,是唯一没有令我失望过的东西
……
一只老鼠的遗言(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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