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落草前的经历,可谓独一家,既不像鲁智深那般横冲直撞,也不似林冲般步步逼迫,更不像宋江般来回折腾。粗细兼顾的描写、轻重有致的阐述,使得人物张弛充分,有血性更有人性。
景阳冈打虎,为兄报仇,醉打蒋门神,鸳鸯楼事件等等,按理说。哪件是浑人做得到的?可就是这么巧,不但犯,而且是有如此能力的好汉,一旦浑起来,势不可挡。而他每次犯浑,却又恰合天意,值得玩味。
用百二十回本来分析。武松初出场是在第二十二回,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武松却是新角出场三犯浑。
话说宋江躲官司跑到柴进庄上,备受款待,喝得八分醉。去方便的路上,不小心跐到火锨柄,把炭火掀在正向火的武松脸上。且不说宋江不是有意的,谁向火跑去廊下哦?一场虚惊,又还是破事,拍拍屁股算了。
可武松不管,“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搞得“宋江也吃一惊”。
给宋江带路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
武松立刻反击:“‘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说完就准备动手打宋江。
好在柴进及时赶来,才使得二人相认。
此是第一浑,对方都不是故意的了,还要据此发脾气闹事。可偏偏这一闹,搞得与宋江相识,咸鱼翻身,岂非天意?
回来接着看,柴进和宋江便拉武松一起入席。宋江见武松“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却屈居在柴进庄上,不由问道:“二郎因何在此?”
这不问还好,一问真是哭笑不得。武松这么回答的——“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
喝醉了酒和别人争论,这也就罢了,争不清就动手是什么意思?事后知道慌了,跑来躲柴进庄上,这不是浑是什么?此是第二浑。
回来接着看,就这么在柴进庄上混了几日,宋江想出钱给武松做衣裳,柴进一听坐不住了,这不是咱的待客之道,于是赶紧操办。
却又因此引出一段话,“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说好听是投奔,说难听就是吃白饭。都在躲难了,该不该低眉顺气?武松倒好,喝了酒就开始找茬,这疟疾也不是白来的。此为第三浑。
光凭这开篇三浑,不难看出,武松气宇轩昂、神武不凡,且生性爽直、刚强,痛快洒脱、光明磊落,不爱谋人事玩心计。
可他就是要犯浑。
与宋江分别后,他取道回清河县。是日,来到阳谷县,走得肚中饥渴,正好望见“三碗不过冈” 。
接下来就是耳熟能详的情节——打虎英雄“吃得口滑”,在这家酒店先三碗再三碗,三碗之后又三碗,就快十碗了老大!(原台词出自《无间道》)他就着四斤熟牛肉,整整喝了十八碗酒,破了酒店的豪饮纪录,然后不顾酒家的劝阻自顾自借着酒兴上冈去了。
傍晚走到败落的山神庙处,“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麽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三国演义》描写姜维胆大如斗,此刻犯浑的武松恐也不遑多让。
继续往前走到天黑,酒力发作了。原文里武松是晌午进店,“未末申初”离开的,这顿酒肉吃了大概三到五个小时,一点反应没有,说好的“透瓶香”“出门倒”,怎么出店没事,反倒林子里去了嘛?
所以说来说去,犯浑也好,时机也罢,天意让他要去撞上那只老虎。都说时势造英雄,可也要有那本事被造,连全副武装的猎户都“折了七八个”,武松却在哨棒折了的情况下,拳打脚踢揍死吊睛白额猛虎,这可不是胆大犯浑不信邪就能成的。如原文中众上户的赞叹,“真乃英雄好汉!”
这一浑犯得超值!不但升为低级军官,且威名远播受人尊敬,还方便了大哥武大郎找到自己。
再次犯浑是在打蒋门神之前,施恩虽然被称为金眼彪,但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若说前面磨磨唧唧的不露面是为了吊武松性子,好反客为主。动身前一天少喝酒就属于管多了,怕武松醉酒误事?十八碗好酒下肚照打景阳冈猛虎,打个恶霸蒋忠还担心成那样,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究竟帮哪边的?
所以武松第二天提出“无三不过望”的要求,我是“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的类型,你看着办。你金眼彪被别人三拳两腿打得吊胳膊的敢小觑我?老爷自创个理论做借口犯浑,怎么的?爱打不打!
这段原文体现出武松的大丈夫心性,我才不去跟你扯理分辨小女子态,想好了招儿直接治你,用的还是阳谋。和林冲的谨小慎微不同,武松不怕开罪人,很有天蝎座睚呲必报、报必得手的特质。
事后证明这次犯浑相当有水平,试问,五七分醉就能把蒋忠当儿子打,不醉的时候蒋忠算老几?明白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可怕的是,蒋忠比施恩还瞎,居然还敢伙同张都监与张团练暗算武松。剧情证明,这已经不是作死能概括的了,这叫找死。
而对武松一入狱就再次被打断胳膊的施恩,真心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犯浑就有点尴尬了。
武松血洗鸳鸯楼后,化身为头陀,途经白虎山。在村酒店就餐,店主人称“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卖没了也是没办法的嘛,本也没事,偏偏这时独火星孔亮跑来凑热闹,又是熟鸡、精肉,又是青花翁酒,搞得武松“眼饱肚中饥”,气得半死。
按理说,这些既然是孔亮存在店里的,店主人不卖也无可厚非,而且他对武松也尽量以理相应、以礼相待了,坏就坏在他末了挑武松的语病——“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前面提到,武松原本在清河县,喝醉酒与人相争气不过就曾动手的,这店主人无疑是在“重复昨日的故事”,武松哪里还会和他客气?一巴掌差点把人拍地里去。
见到这一幕的孔亮自然坐不住了,好歹这一亩三分地归他管照,该出手时就出手——结果被武松跟打小孩一样,“打得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末了还被扔到溪里,好在被手下人及时救起,搀扶着溜了。
浑完了的武松,回到店里,毫不客气享用起属于孔亮的酒肉。饱足了便大摇大摆离开,何等惬意!才怪!劝君莫作恶,爽后必当灾——走了四五里路,大醉之下和一只黄狗较劲,跌在寒冬的溪水里爬不起来,被带人追赶而来的毛头星孔明抓个正着——得意之下,对狗犯浑,这是真醉。神武如斯的武松,也是挣扎不得被带到庄中,绑在柳树上,用藤条抽打。
正在这时,被待在庄中的宋江撞见了。之所以说尴尬,在于武松两次与宋江相遇,都是在走霉运的时候。第一次,在柴进庄上,没什么名气,疟疾被吓好了勉强还算有人样。第二次,堂堂打虎英雄,被剥光绑在树上抽打,真不知脸该往哪放。
可宋江什么人,“天下闻名的好汉”。老天不这么安排,凭他黑矮身材、粗陋枪棒,如何能让众好汉钦服?同样是避难,武松如此英雄,在柴进庄上一年多就沦落到身患疟疾却无人问津。反观宋江,柴进庄上住半年,孔太公庄上住半年,接下来还要去清风寨“祸害”小李广花荣,却没哪里不愿待见他。正所谓“济人需济急时无”,有钱仗义只是基础,受难之时现身相救,则很讲究机缘和做人的学问。两者兼具,及时雨名不虚传。
之后入了二龙山,直到小说结束,再没有细写过武松,他有没有再犯浑也便不得而知,但从前面的事例不难看出,武松每次犯浑都少不了酒,而且是一旦喝醉必倒霉。
他的故事,有的是丈夫意气痛快淋漓,可不能因此就忽视了他缺乏自律时的丑态。除去景阳冈打虎的天意,醉打蒋门神的把握,每一次犯浑都搞得自己境遇突变,虎落平阳被鄙如草芥。虽是性情使然,但也反映了一点:英雄如武松,若贪杯,照样栽得不堪言喻,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提一点题外话:
武松忠厚明理,竭诚奉公、待人以宽。领公差,他不辞劳苦、认真谨慎;对旁人,他不计小隙、慷慨大方。他也聪慧,兼且刚直,果决周全、嫉恶如仇。为兄复仇时,层层推进、有理有据,能让阳谷县上下为之心折;血洗鸳鸯楼时,下手痛快狠厉,除恶务尽毫不留情。
他除掉伤人猛虎,醉打蒋门神,英雄气概谁不称道?他斗杀西门庆,除恶鸳鸯楼,好汉气节谁不敬服?然而同是仗义行事,结局却是天渊之别,归咎于时局也好,天命也罢,观之品之鉴之,他虽时有蛮昧,但抹不去洒脱磊落的风范,更衬托出其义烈肝胆。读时如入其境见其人,正是读这部古典名著的乐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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