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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八)

守望(八)

作者: 慧聚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20-05-12 14:22 被阅读0次

          初夏的夜晚,天气还不算太热,父亲却不能安睡。父亲苦苦劳累的拉了一春天砘子,队里的地都种上了。临了,在膀子上滋生了个东西,那条拉砘子的绳子来回磨蹭得恼凶了。妈妈一看,在肩胛的干骨头上起了个红肿的小疱,看上去很凶猛。看到父亲疼痛的不一样,可想肩上这个东西不一般,这东西长在几乎没有肉的肩骨上,就是个坏东西,听说是有‘名将’的,往死里疼人来。

          本来日子似乎顺当了许多,把那个担惊害怕的心,才放到肚子里没几天,父亲这个瘦弱的身子又要经受疼痛的折磨。父亲啊,你怎么啦,你就是个受苦累,受疼痛的命呀。

          父亲裸露着半个身子,妈妈用热毛巾敷在那个疖子上,看了红肿的疖子,目光又落在父亲的脸上,眼瞅着父亲说,‘你这个受罪的命。’妈妈不由的落下眼泪,‘你这命比纸还薄,这罪还没受够来。’妈妈的语气带着对父亲的心疼与怜悯。父亲却不因疼痛而沮丧,还带着一丝笑意,‘没事,过上几天就好了。’父亲越是这样说,越让人心疼。只见父亲一个劲儿的在地上转悠,嘴里吸着冷气,清瘦的脸抽搐出难耐的表情,似乎把疼痛递送到唇齿之间,来咬住这火烧火燎的疼。我们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在地上走走停停,只能判断父亲疼痛,却没有一点办法能减轻他的疼痛。

          三天后,父亲肩胛骨的疖子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红肿得厉害了。也不知从哪就有了肉,那疖子肿得像个碗,扣在干骨头上。既不收顶,也不出脓。父亲没明没夜的疼得坐稳不安,妈妈去问对门的王家三爷爷,老人说,‘我经见过这样的病,我去看看。’走到院里,捡起一块碗碴子,他能下得手捅开父亲那个可怕的疖子。进来一看,王家三爷爷一脸的惊讶说,‘这是搭手,它生在肩胛骨,是由气血不舒,运行郁结所致。’他用手摸了一下疖子说,‘这滚烫的热,看来这东西还不是熟得时候,正在劲头上。’我觉得王家三爷爷是治不了父亲的病,只见他把那块攥在手里的碗碴子,顺手扔到灶火旁。看着三爷爷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气,带着一脸无奈的神色走了。

          父亲像绵羊一样,一声不吭的躺在炕上。偶尔能听到他有睡着的时候,我们的心也随着松动。疼痛似乎在他身上已经失去威力,或许不是那么厉害的疼痛,只有在他的面部表情,来看出疼痛的程度。父亲还逞强的说,‘这疼不死人,就是受磨难。’可以看出,父亲在心理上不存在疼痛的惧怕,也就不存在对疾病的痛苦。得了这个病与以前惊恐的日子相比,似乎还能获得某种安慰。也就是在心理上,驱走了往日慌乱的心情。父亲能够踏实的忍受疼痛,或许让父亲怀有一种解脱的心情,仿佛是他渴盼已久的一种安稳。

          父亲尽管受疼痛,内心却是清静的。我看着那个红肿的脓胞,就该明白许多。王家三爷爷说这脓胞是气血郁结,让我想到,父亲有一肚子的苦水与满腹的屈辱。他吞咽了太多苦楚,淤积了太久伤痛,如同五毒入侵,积郁于内,却无法倾吐。父亲啊,或许你这红肿的脓胞就是你唯一能发泄的方式了,把沉积太多太久痛彻心扉的苦衷,化作脓血发泄吧,还你一个本来就清白正直的身子吧。

          数日的疼痛,让我们真切的看到父亲的刚骨,他在疼痛中有着惊人的一面,把他那经常是软弱的一面找不到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来支撑着瘦弱的身子,他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种孩子般的清纯,似乎显示着与疼痛奉陪到底的决心。或许父亲已经判断出,这疼痛总有消停的时候,能够知道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自己的。这或许就是父亲在疼痛中的精神力量,当一个人能熬过最艰难的时刻,便是一生值得安慰自己的最有力话语。

          夜色又笼罩了个难熬的夜晚。天一黑,我们只感觉那种悲怜与侥幸的心理占据了,我们希望今夜父亲的疼痛会好点。但是看见父亲肩头扛着那个红肿的坏东西,又把我们带入黑暗的夜里。只见父亲完全被疼痛控制,看他已经没有力气在地上转悠了。抬胳膊扬手的事都要人摆弄,我们看着父亲那张脸布满可怜与绝望的神色,多么希望那红肿的脓胞,今晚就开个口子吧,让父亲获得一时的松动,让我们驱散心理的阴霾。

          那红肿的脓胞又在发怒,让我们变得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个主意能减轻父亲的疼痛,眼看父亲那惊人的刚骨,随时就要击垮,肉体的煎熬,精神的支撑,都在父亲身上就要枯槁,我们所有的话语都已苍白无力。那个红肿的顽疾还在发威,看上去,还是没有开口的迹象。莫非这个顽疾就像火山一样,不知还要酝酿多久,这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害怕的等待啊。看着父亲,瞅瞅顽疾,我们发愁了。

          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的夜。一家人束手无策,瞅着痛不欲生的父亲。妈妈的那块热毛巾,不能再敷那脓胞了。热毛巾敷上去父亲疼得更加厉害。还是二姐想了个办法,她把山药切成片,贴在红肿的脓胞上面,父亲感觉凉点,似乎能减轻炙热的疼痛。一会儿功夫,山药片就干了,再换上新的山药片,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

          前两天,妈妈让我哥去店子村想请一个姓袁的好医生,他是银子川最好的医生,妈妈想着让人家来给看看,能不能开刀割口子。可这人已不见踪影,听说,因有历史问题受整的了,谁也不知道这医生在哪。医生没有,病痛就难除。妈妈失望的说,‘你就是死到眼窝子跟前,想寻医生没有,那就等死哇。’妈妈心寒的话语,并没有放弃寻找医生,想来想去,还是妈妈想到了一个人。她说,‘新平堡的郑药铺的外甥,从小就在药铺,他懂得中医药方,要不来去新平堡问问人家,不知道能不能来给看看。’父亲好像也想到这个人,他眼里露出欣喜的眼神。一家人熬得昏昏沉沉的盼到天亮,我哥就下新平堡请郑药铺的外甥了。

          事很凑巧,这郑药铺的外甥也是四类分子,不能自由的行动。可念在沾老亲,称呼我妈妈三姑。他对我哥说,‘我去给三姑父看看哇,我得天黑后上去,白天我是走不开的。’我哥高兴的回来告诉给家里。一家人喜欢的好像给父亲找到救星一般。

          第二天前晌,父亲喝下汤药。郑药铺的外甥说,‘这药喝下,看明天就开口子,不过疼痛得厉害。’我们似信非信,把眼睛都聚集在父亲肩上。还要疼的更厉害,这是让我们听得可怕的话语,父亲做好了应对疼痛准备。我不知道能给父亲做点什么,或者是能堵挡什么,可我不能。只能眼看着父亲一个人受疼痛。我知道父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走过来多少坎坷的路,再难再苦都得一个人承受。我不知道他潜藏了多少惆怅,只知道他为这活着的光阴。静静的守着,体味着一次又一次唤起的生命意义,这一天天的就这样过来了。父亲,你还何惧疼痛呢。

          天亮的时候,正是人最发困的时候。一夜的折腾,一家人都困了,可那红肿的脓胞,还在安然的沉睡在父亲的肩头,看不出有开口的迹象。苦盼未必能如愿,我们也失去了昨晚的期盼。太阳早早地洒满窗户,家里沉寂在悠远阳光,倾尽的一份柔和,我们正要闭一闭发困的眼睛,缓和这一夜被折服的心情。再看父亲像个远征已久的老兵,带着一脸的疲惫睡着了,这时父亲或许不太疼痛。或许那拥塞的脓血就要破口而出。

          ‘开口子了,脓血流出来了。’二姐的惊叫让我们看到了那涌动的脓血,要不父亲能睡着,这口子一开,就不是那样疼痛了。啊呀,真是神医良药,那红肿的脓胞,破裂开几个小口子。顷刻,那涌动的脓血越流越快,一会儿功夫,流出半盆子脓血,我们手忙脚乱的忙活着。父亲长长吁出一口气,‘这可松动了。’这是他这些天说出最痛快的一句话。

          妈妈推开一扇窗,随即射进一束阳光。妈妈眼含泪花,看着从艰难疼痛中,挣扎过来的父亲,满是心疼的说,‘你这人呀,总是不一样,就是起了个小病小疖的,也能吓死人。’妈妈又说,‘非要动个天兵天将来。’妈妈的话语,道出了父亲生命的多难,道出了父亲命运的坎坷。我看着那流动的脓血,心头一阵隐痛,这脓血是父亲的血肉呀,我又想,这脓血,或许是父亲多年沉积在体内的污垢沉渣,这脓血里头裹挟着苟且偷生的屈辱,流泻着多年的痛苦难处。这或许是父亲必然要经受的蜕变过程,还给他该有的生活吧。

          这时候,一家人像是打了一场可怕的仗,攥着的心松开了。父亲的眉头舒展了。我迟疑的站在父亲一边,看着那脓血涌过后的大脓胞,那小孔里迟迟不肯流出的脓血,看似里面牵连过多而拥塞住了。我想拿个东西,把脓胞那口子弄大一点,让里面的脓血快点流干净。这想法也许有点莽撞,未动手心就隐隐作疼,我怎么能下得手呢。只是满心思就想让父亲从过深的疼痛里挣脱出来,却忽视了累积太久的伤痛不可在一日清除,逐渐明白焦灼的心情不会让父亲很快脱离病痛,再深的绝望,都要一个过程,只有相信疼痛总有结束的时候,操之过急或许不是办法,那只能交给时间来清洗和荡涤了。

          在时间里沉积下来的痛,还要用时间来寻找父亲整个身子的代谢重生,或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而,整个夏天日子过得惨淡而平静,在日子里,多半充斥着一种父亲病痛的悲凉。还是没有摆脱磨难的纠缠,最让我动心的是他病痛中的折磨。

          只是那可怕的脓胞里面的残余脓毒,仍在侵蚀着父亲的肌肤。脓胞的口面糜烂得惨不忍睹,千疮百孔的蔓延得有巴掌大了。里面的脓血,还是没完没了的昼夜往外流着,二姐拿一根火柴绑上棉花,蘸上温水逐日清洗。从一个孔塞进去,有一寸深都是空的。然后,再用大山药掏空做成火罐,往外吸那污臭的脓血,可怜父亲,遭到生命的又一次劫难。

          病痛中的父亲,竟然把身上的疼痛,看作是一种享受。父亲有时还面带微笑说,‘今年这一夏天,算是享福了。’甚至自己感觉到了一种解脱的欣喜,病痛让自己的心渐渐平伏。似乎让自己还原了正常的生活,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了。能幸福的接受儿女的伺奉,获得了绝望中的重生。

          炎热的日子到了。暑气逼人,父亲光着膀子坐在窗口,眼前的杏树叶子在摆动,那是后河湾的凉风,似乎还有草的清香,递送到窗口,仿佛给了父亲最敏感的肩膀上,他觉得凉快舒服。树上的杏,已经是红脸蛋了,父亲记得肩膀上的脓胞,应该是杏树落花坐果的时候起的。细想,这难熬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月,值得庆幸的是,真正难熬的日子过去了。

          父亲肩上的脓胞里,开始长出来粉红的新肉。对父亲来说,这是一次多么艰难的生命考验。这个夏天,多少个不眠的夜,似乎是经历了再生的艰辛。从父亲的病痛中,让我明白,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坚强。当有一天,自己除了坚强,再无选择的时候,就知道生命是有多么的可贵。最初,我并不在意妈妈说得那句话,‘得个小病小疖的,也能吓死人。’这时,我才真正的领悟到妈妈这句话的分量。

          在父亲身上无法细说,他的一生确实不易,却能让他有了殷实经历与厚重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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