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黑猫是不祥的预兆,看到黑猫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们的上学路上就藏着一只黑猫,小玲连接看见它三次,而每一次,它都带走了我一个最好的朋友。
1
晚上11点过,一串散发着古怪香味的老式香包,在小玲的书包边轻轻摇晃,配合着我们轻盈的步伐。
树荫投下的黑影,宛如泛黄画纸中晒干了的水渍,随意洒落在回家的路上。而那些被夜色美化的老旧建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站成了没有一点危害的芸芸众生。
这些,都是我们一路欣赏的美景。
只是,对于路边偶尔闪现的黑影,我们会特别注意。因为,那里面可能就藏着那只黑猫。
它一身的黑毛,没有掺杂任何一点其他颜色。因为长久没有洗刷不再发亮,所以轻易便和这夜色混为一体。
直到你走到它跟前时,才突然看见一对黄仁,正在漆黑中注视着自己。
3个月前,小玲的视线就突然撞在了那对黄仁上,她立即被吓了一跳。
她说,当时那只黑猫半提着右脚,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用那双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无法动弹,仿佛入了定似的。
她正恐慌着黑猫做出下一个骇人的举动,却没曾想,它竟然轻描淡写地放下右脚,缓步从她脚边走过,默然消失在夜色中。
黑猫走后,小玲依然无法指挥自己颤抖的身体,直到十多分钟后才能动弹。
就在小玲看见黑猫的第二天,阿峰自杀了。
阿峰是早上自杀的,但直到晚上,他母亲去阳台晾衣服的时候,才看见他悬挂在铁钩上已经僵硬的尸体。
阿峰的脚边斜躺着一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淡黄色的纸页上写着一行潦草的字:“我决定来点实际的,所以,勿挂念。”
阿峰是小玲、建明和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初中搬到青果湾的,大家一起在十三中上初中、高中。我和阿峰、建明都喜欢小玲,只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挑明。
阿峰死后,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很快发生了变化。
因为我每晚会护送小玲回家,和她越走越近,而建明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应该有一个多月没有和我们说话了。
仔细想来,建明是从阿峰的头七后开始和我们疏远的。
阿峰头七那天,我们三人一起逃课去北寿山看他。
阿峰的墓在山顶上,墓碑前放的几束雏菊早蔫了,褐黄色的叶片上沾了些露水,像是被倒春寒打了霜,让人觉得格外阴冷。
小玲把那些花收拾干净,重新摆上了我们带来的康乃馨。建明刚拿出一瓶酒,那是从他老爸那儿偷来的老酒,颜色已经有些泛黄。
“阿峰,这瓶酒原本是在我们高考后喝的,可是你小子却先……”
建明哽咽起来,无法再说下去。小玲也在那儿擦着眼泪,而我则任由眼泪往下淌。
建明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倒了些酒在阿峰坟前,自己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我。
他知道我不喝酒,但他也知道我现在肯定想喝酒。
我猛地喝了一大口,这股黄色液体立即裹挟着一串流火从口腔滚进食道然后到了胃里停下,因为去的太急,那股火又弹了上来,冲得我直呛起来。
我咳了几声,把酒递给小玲,小玲也喝了一大口。
已经是三月时节了,可是天气依然没有丝毫变暖的迹象,北寿山上寒风刺骨,刚喝了酒暖和起来的身体瞬间又僵冷起来。
我拿过建明手中的酒,仰头又灌了一口,这一次热流没有弹回鼻腔,而是带着暖意朝身体的各个角落游走而去。
我们谈起了阿峰的过往,也谈起了他的死,和他留下的遗言。
建明听完遗言,先是一愣,然后急切地问道:“你说他写了什么?”
我很诧异,难道建明不知道阿峰的遗言?
“阿峰写的遗言是:‘我决定来点实际的,所以,勿挂念。’”
建明一听,猛地拉住我的手臂:“你说的是真得?”
我还来不及回答,小玲已经扭过头来,冲建明悲伤地说道:“真的。”
建明望向小玲,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建明撒开我的手,整个人顿时瘫坐在阿峰墓前。
眼泪在建明脸上流淌,我和小玲也默默流着泪。任由寒冷的山风穿过我们的身体,穿过我们的悲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健明又倒了些酒在阿峰的坟前,然后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也不管我们,独自下山走了。
自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见到建明了。
上学和放学,他要么走在我们前面,要么走在我们后面,都离得远远的。偶尔在校园里和他擦肩而过,只要碰到他的眼神,他立即就闪开了。
听说小玲在阿峰自杀前见过黑猫,她母亲十分紧张,说看见黑猫是不祥的预兆。小玲看见黑猫后阿峰便死了,说不准还会给小玲带来什么恶运。
她母亲连夜找了道行深厚的风水“大师”,专门给小玲做了串辟邪香包,让她挂在书包上。据“大师”说,这样便可以避开恶运,避开黑猫了。
而我每晚多了一个美差,就是陪小玲一起回家。
我对小玲说,看见黑猫是不祥的预兆,我老爸也曾告诉过我。
老爸是个好人,除了他酒后暴力失忆症(喝醉后有暴力倾向,但第二天却记不起醉后做过的事情)暴发的时候。
关于黑猫,是他在醉酒后告诉我的:“除了黑猫警长,其他的黑猫都是邪恶的。”
那年我五岁多,快要上幼儿园大班。
要是在往常听到我说这些,小玲肯定会被逗得哈哈大笑,接着将一个弱拳扔在我的后背上,可是这一次她笑也没有笑,一低头便快步冲进了老楼。
我和阿峰、建明、小玲都租住在青果湾的一幢老楼里。阿峰家住在顶楼8楼,小玲家住在他楼下,我家住在4楼,建明家则住在2楼。
现在想来,黑猫可能是在我们上高一的时候来到这附近的。
那一年,青果湾周围无端出现了许多流浪猫。它们似乎一年到头都不休息,每晚10点钟就开始叫春,要叫到凌晨2、3点才休息。
居民们都非常厌烦这些流浪猫,可阿峰却特别喜欢它们,他常会带些剩菜剩饭给它们吃。
有时,我们也参与其中。我记得那些猫里麻猫最多,当然也有几只杂着黑色的猫,说不准其中就有那只黑猫,只是它一定是在最后一刻出现的,因为它总是形单影只。
阿峰死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年青女孩儿搬进了他原来的家。她穿着一身性感黑丝,据说是在南城红灯区上班。
2
阿峰自杀,并非偶然。
他所在的尖刀班,是十三中最好的班级,学习压力特别大。早上6点开始学习,晚上11点才能离开学校,就连半个小时的午休也是靠着厚厚的一叠书睡。
正是这样巨大的学习压力,使尖刀班成了心理重灾区,校史上有多人自杀。
据说,阿峰是第五个。
学校因此配备了专门的心理老师,并开设了专门的心理课程,然而收效甚微。所以,找闺蜜、基友,倾诉自己内心的痛楚,排泄抑郁许久的压力,在校园里非常受欢迎。
实际上,阿峰死前曾找过我。
就在阿峰自杀的前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他正在三叉路口那儿,好像是在等人。
见我来了,他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那种笑极不自然,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痛苦的笑。但当时我光顾着羡慕他的成绩,而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我打趣的说道:“是啊,要见到‘尖刀战士’真不容易啊。”
阿峰摇摇头,苦笑道:“什么‘尖刀战士’啊,没意思。”
当阿峰被特招进尖刀班的时候,我心里多少有些发酸。特别是阿峰因此成了小玲母亲口中的榜样时,我更像是吃了一筐酸葡萄。
我带点儿讥讽说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稳进重本,还没有意思?”
阿峰摇摇头,便说还有事情,一个人朝新区转盘去了。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他就有了轻生的念头,不过是想找个人倾诉,于是找到了我,可却被我给顶了回去。
阿峰死后的那段时间,那场会面一遍遍在我脑海里重演,自己没能阻止阿峰自杀的愧疚感也越积越重。
它就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不时搅动一下,刺得我生痛。
于是,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小玲。
小玲听完后,立即变得冷淡起来,她向前快走几步,和我拉开了距离,说道: “他不是在等你。”
“为什么?”
小玲一听停下了脚步,说道:“他是在等我。”
“他在等你?”
“是的。”
我追上小玲,她突然冷哼一声,问道: “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只找我,他又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小玲却什么也没说,一脸怒气冲进了楼道,留下我一个人杵在那儿。
之后的几天,小玲都没有理我。我又回到了之前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的状态。
3
和小玲分开走的一个周后,建明突然来找我了。
他一脸凝重的问道:“方义,晚上空不空?今晚陪我坐坐。”
我正想以晚上有课为由拒绝,没想到他接着说道:“小玲也会来。”
我当即同意了。
在江边的烧烤摊上,小玲并没有到。
“她上了晚自习就来。”
建明说罢,闷头和我喝啤酒。喝了好几杯,他才开了口。
“下个月,我要去成都一家高职校读书了。”
我吃了一惊:“不参加高考了?”
建明苦笑道:“不参加了。就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还想问怎么回事儿,却被建明摆手制止了:“是兄弟,就别问了。陪我喝酒!”
其实根本不用我陪,建明一直在拼命灌自己。直到三瓶啤酒见底后,他又开口了。
“阿峰是我害死的。”
“嗯?!”
我愣住了。
建明根本没在意我的表情,他接着说道:“阿峰自杀前的三天,把我叫出来喝酒了。”
建明说,俩人就是在这个烧烤摊喝的酒。
喝了好几瓶酒后,阿峰对他说,什么尖刀班,什么重本,什么大学,全都没有意义。
阿峰说,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而一旦受尽折磨到了苦尽甘来时,却已经踏入末路,年老体衰迎接死亡的到来。
我吃了一惊,没有想到阿峰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建明接着说道:“我对他说,他这种想法是错的。”
建明对阿峰说,现在吃穿不愁,有网上,有妞泡,偶尔还能出来喝喝夜啤酒,这样的生活也叫受苦?
没想到,阿峰苦笑着摇摇头,说建明不懂。这让建明十分愤怒,他觉得阿峰在讽刺自己理解能力差。
建明对阿峰说,虽然他是差等生,可他知足常乐,生活得快乐,而阿峰这些优等生一天到晚焦虑这个担心那个,尽搞些无病呻吟,根本没有意思。
末了,他对阿峰说道,与其这样,不如来点实际的。
阿峰当即就被建明震住了。
建明说,其实他当时想表达的是,如果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就搞点意义出来,何必在这儿发牢骚呢?
建明苦笑着说道:“阿峰沉默了好久,这才说道:‘建明,你说的对,我是应该来点实际的,我会来点实际的。’”
建明的笑比哭还难看,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急切地喊道:“方义,他是笑着对我说的,那种笑让我至今都后背发凉!我他妈怎么这么混帐,怎么和阿峰说这些乱七八遭的东西啊。”
建明又灌了杯酒,说道:“阿峰最后对我说:‘小玲以后就交给你了。’”
建明的话像把刀瞬间扎进了我的心脏,难道阿峰和小玲在一起了?
“阿峰说,其实他和小玲在高二的时候就好上了。地下工作做得真他妈好!”
建明说完把杯子往桌上一扔,哽咽着说道:“第三天,他就……”
建明再也控制不住了,他趴在桌上便大哭起来。
我见他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很想哭,我端起啤酒直灌,希望能快点像他一样酩酊大醉,希望能像他一样嚎啕大哭。
可是啤酒真得很撑人,不一会儿肚子就受不了了,我跑到江边便狂吐了出来。
就在往回走的瞬间,我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鞋子。
那是一双女式帆布鞋,红色的鞋面在灯光下就像一块浸透了血的布,然后雨淋风吹日晒十三天后的样子。
想都不用想,是小玲。
“小玲,你终于来了?”
我想抬起头来看她,可是头却像灌了铅一样,越是想往上抬,它就越是往下拉,最后我的意识模糊了起来。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4
第二早上,我被头痛给痛醒了。
小玲正坐在我的床边,见我醒了,连忙递给我杯糖水。
“这是你爸给你调的糖水,赶紧喝。”
待我喝光了糖水,小玲又细声问道:“舒服点了吗?”
我没有答话,眼睛直钩钩地看着她,突然有种想抱她的冲动。
她见我盯着她,脸刷一下变红了,宛如半熟透的早桃的模样。
我一把捏住她的手,她做了下挣扎便放弃了。她的手宛如温玉,光滑而温暖。
她问道:“手还痛吗?”
“嗯。”
“我问你的手还痛不痛?!”
我这才发觉手上阵阵刺痛传来。我低头一看,手竟然肿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玲嗔道:“怎么回事?你好好想想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我马上在脑海中搜索,之前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可去江边呕吐之后的事情却一点也记不起了。
“我居然记不起来了。”
小玲吃惊的问道:“你真记不得了?”
我点了点头。
小玲见我不像在撒谎,这才说道:“你差点把人家摊子给掀了。”
我惊讶的问道:“我?掀摊子?”
“还不止呐,你还帮我打了建明一顿。”
我吃了一惊:“不会吧,我打了建明?为什么?”
小玲一甩手,生气地说道:“装,你就继续装吧。”
我连忙又回想,可一到小玲的鞋那儿,记忆便断开了,一直到今天早睁开眼。
我真得做了那些事情?我怎么做得出那种事情来?
“你怎么了?满头大汗的,是不是发烧了?”
小玲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惊慌的说道:“我真记不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难道我遗传了老爸的酒后暴力失忆症?
小玲笑了笑,不相信反问道:“是吗?”
她边用毛巾擦我的额头,边说道:“记不起来就别想了。”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昨晚的其他事情,得知建明并没有和她说上几句,而她似乎并不知道阿峰把她托付给建明的事情。我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要不我去给你买点止痛药?”
“不用了,老爸的糖水是最好的止痛药。”
听到老爸这两个字,小玲的面部表情有些复杂。我立即意识到不该说这句话。
因为小玲没有父亲。不,确切的说有,但在她小时候就离开了。
据说她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抛弃了她们母女俩。从此,她母亲对于背叛行径恨之入骨。
这显然严重影响了小玲。
小玲曾经对我们说过:“谁要是背叛了我,我决饶不了他。”
她当时恶狠狠的表情,让我很讶异,自己是否真得认识她。
和小玲父亲一样,阿峰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抛弃了家庭。这也许是我们三人能够心灵相通的原因之一吧。
生病的那几天,我和小玲的关系迅速升温。上学路上又有了我们肩并肩的身影。
5
自从上次和建明一起喝酒后,他更加刻意疏远我们了。
其实,我也在刻意回避他,毕竟阿峰临终前把小玲托付给他,而我现在却和小玲在一起了。
两周后,我和小玲刚走进养老院的巷子,变电箱后面突然窜出两个人来。
“方义,你他妈给老子站住!”
我停了下来。
“你小子不错嘛。”
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拍了拍我肩膀。虽然很暗,但我认出来,他是建明的小弟吴豪。
我赶紧把小玲推到一边,让她远离两人。
“你连我们大哥的女朋友都敢碰。”
不用想,这个应该是建明的另一个小弟王子雄。
我刚想要怎么和他们周旋才好,肚子便吃了一拳头,一口气立即咽进了胸口。腰刚弯下去,背上立即又挨了一肘子。
小玲在旁边,我死都不能当孬种。
我挥起拳头就冲吴豪打去,可是拳头还没有挨着他,脚便被一勾,摔倒在地上。他们俩冲上来,使劲往我身上踹。
“你们别打了!”
小玲伸手去拉吴豪。可是他们没有停下来,我拉倒护着头。
小玲哭喊起来:“求你们了,别打了——”
“停手!”
从变电箱后面传来一个喝声,是建明,他走了出来。
小玲看了建明一眼,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啊,建明!”
“是我怎么样!”
建明边说边朝我一脚踹过来,我闭上双眼紧抱着头,准备迎接暴打,可是他的脚在离我两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建明看了看地上的我,叹了口气,转身招呼吴豪他俩扬长而去。
小玲扶着我往家走,边走边说建明这样做会后悔的。
回去的路,我几次想告诉她,那晚建明和我说过的话,可是担心因此失去小玲,最终没能开口。
6
接连几天,我和小玲在回家的路上都默默无语。
直到周六那天,小玲突然说,要约建明晚上聚聚,把上次的事情了结了。
我不是很乐意,但小玲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好歹大家朋友一场,建明都要走了,留点好念想总是好事。
我这才答应下来。
我去找了建明,他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晚上,刚走出老楼不久,小玲突然紧紧拽住我的胳膊,指着前方喊道:“黑猫!”
我顺着小玲的手看去,废弃的汽修厂门内漆黑一片,除了黑色,看不见一点东西。或许那只黑猫已经转身离去,又或者它直接融化进了这夜色里。
上次小玲看见黑猫,不久阿峰便自杀了,这次她看见黑猫,会不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还没容我多想,建明已经站到了我们面前。他靠在养老院巷子的变电箱上,似乎已经等了好久。
小玲说道: “走吧。”
江边那家烧烤摊仍旧没有一个客人,老板把我们要的啤酒和烧烤端上桌,就躲回了店里。
建明端起酒杯,对我说道:“方义,那天的事情对不住哈。”
我愣了一下,也端起杯子,同他一道把酒喝了下去。
那天的事情就算了结了。
建明说道:“那天晚上,你不该先动手打我。”
小玲笑着说道:“现在扯平了。”
建明和我都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我们就喝开了,话匣子立即被打开。
初中的时候,谁谁谁出了什么糗,谁谁谁做过什么坏事,都被一一揭露出来。笑声一次高过一次,酒一杯接着一杯。
当然,我们都在刻意回避着一个名字,回避着一个人。
建明说起将要去的地方,据说是四川最好的高职校,一毕业就可以找到一份有“钱途”的工作。
他脸上露着幸福:“还有几天,我就要走了。”
小玲似乎也满心欢喜: “真好啊,不用高考了。”
她端起酒,说道:“来,祝贺你一杯!”
说完也不等建明,一口气便喝了下去。结果喝得太急,被呛住连咳嗽了几声。
建明见状,一丝伤感滑过脸庞,但随即笑容满面,端了满满一杯酒也喝了进去。
小玲冲我嗔道:“方义,你不祝贺建明吗?”
我赶紧举起酒杯,和建明干了一杯。
一杯接一杯,我不知不觉就喝醉了,然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被头痛痛醒时,依稀听见楼下传来了低沉的哭声。
我仔细一听,是建明母亲的哭声!
我赶紧跑到楼下,建明家里坐满了人,正对门的墙上挂着黑幔,黑幔的正中间挂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建明!
我慌忙去找小玲。
小玲躺在床上,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她说,昨晚我们分开后,建明投河自杀了。
这让我很纳闷,建明不是说要去外地读书吗?为什么会自杀?
小玲轻喘着气说道:“昨晚他说‘我要走了’,可能是要去找阿峰的意思吧。”
我还想问,但小玲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再说话。我只得嘱咐她好好休息,去建明家帮忙了。
建明的坟茔和阿峰的隔着几排墓,就像以前初中教室里的坐位一样,阿峰在第一排,而建明在最后一排。
7
建明头七那天,我和小玲去了北寿山。
小玲不愿意去建明墓前,于是由我一个人去摆了花,敬了酒。
等我赶到阿峰的墓前时,听见小玲边摆弄着墓前的花边说道:“建明来陪你了,你要开开心心的。”
我们又敬了阿峰三杯酒,这才下了山。山风冷得人直打颤,我趁机搂住了小玲的肩膀。
走了一段路,她突然仰头对我说道:“方义,答应我,永远不许背叛我!”
背叛?我怎么可能背叛呢?我此生永远不会再找另外一个女孩。
“要发誓!”
“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背叛小玲。”
“要发毒誓!”
“我发誓,如果我背叛小玲,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小玲满意地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三摸”过后,终于有了半天休息时间,我约小玲一起出去走走。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但在这灰色的空气里,人显得格外忧郁,也格外有气质。
特别是小玲以这样一身打扮出现在我的面前时。
她穿着灰蓝底白圆点的过膝短裙,腰上系了根深色细皮带,外加一件灰色短开衫。衣服应该是她母亲的,有点大,不大合身,但却把她映衬地非常美丽。
她自信满满地对我说道:“走吧。”
似乎根本不关心我对她这身打扮的异样眼光。
黑色的半高根鞋也应该是她母亲的,踩在水泥地上脆响,当然除了偶尔因为嵬了一下发出个哑声。
她甩着手走在前,我紧跟在她后面。
从新安广场下来,我便拉住了她的手——不拉不行,她随时可能会摔倒在这些石梯上。
我们一直沿着石梯走到江边,这才坐了下来。
江风徐徐,远处偶尔飘过一叶扁舟,把江上的鳞波搅成了碎片。小玲靠在我的肩上,手里玩着狗尾草。
“方义,你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
她注视着我,问道:“仅仅是喜欢吗?”
我脸憋得通红,答道:“不,我还爱。”
“爱谁?”
“你说呢?”
“我让你说呐。”
我脸上更加燥热起来,说道:“我还爱……”
其实,我心里多次演练过对她说“我爱你”,可是现在面对她,我却开不了口。
“你到底说不说?”
她直起身来看着我。
“我,我,我……”
见我不说,小玲假装生气地把头扭了过去。
我心一横,冲江心大喊道:“小玲,我爱你!”
一喊出来,心里的结顿时解开了,我冲着江心大喊起来:“小玲,我爱你!小玲我爱你……”
正在打鱼的小船听到呼喊,停了下来,渔人立在船头朝我们这边直张望。
小玲羞得满脸通红:“别喊了,别喊了!”
我没有管她的,继续大喊,她赶紧捂住了我的嘴,我这才停了下来。
“别喊了。”
她松开了手。
“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我让你说,又没让你喊。”
她又靠在了我的肩上。
不知几时,阴云散去,夕阳的余辉穿过留下的几片云,照在小玲的脸上。她的脸庞红得像蜜桃一般,让我再也无法抵挡,我低下头便吻了过去。
她颤抖着,嘴里含糊嚷着“干什么”,举起拳头朝我身上乱打,可是嘴唇却没有躲开。
接着,她的手便软了下来,滑到了我胸前。我搂住了她,她酥软的身体贴在了我的身上。
8
虽然和小玲的感情越来越深。可有件事情却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那就是建明的死。
小玲告诉我,建明是自杀的,可我们为什么没有阻挡他?我喝醉后他又对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现在想来,之前建明找我谈阿峰自杀的事情,会不会是在暗示他也将走上这条路?而我没有劝慰下建明,俨然也成了一个帮凶。
这竟然成了一个郁结。
最开始,它仅仅是一个可以被忽视掉的点,我能消除却没有管它,而当它在暗底里不断滋长后,竟然大到我再也无法忽视它、将它清除掉了!
接连几个晚上,我总会梦见建明喝着酒,对我说起阿峰的事情,然后是建明痛哭的样子,最后,我都会被一个背对的浮尸惊醒过来,一身都是虚汗。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便和小玲说起了这件事情。
小玲很是意外,但她对建明和我说了什么不感兴趣,她却对阿峰和建明的谈话内容不断追问。
我把建明对我说过的话,全部复述给她听。
小玲听罢双眼空洞,喃喃自语道:“原来都说的是假话,都说的是假话……”
后来几天,小玲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和我说话,更不让我拉她的手,我只得跟在她身后。
再后来,就连我跟着她也烦了,我一靠近便轰我离开。
我好几次想问个究竟,可是没等我开口,她就直接把我拒之千里:“我们俩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她究竟怎么了,我怎么也想不通。
于是,我跑到江边烧烤摊喝闷酒。
趁着酒劲,我去找小玲。我一楼一楼数着层数,我要和她说清楚,我要找回她的爱。
五楼、六楼、七楼,终于到了七楼,我抬手敲门,口里含含糊糊的叫着小玲的名字。
但她没有开门,门里面甚至没有声音。
“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用拳头打着门,可是里面仍然没有声音。酒喝得太多了,我支撑不住滑靠在门上。
门终于开了,我径直倒进门里,模模糊糊看见小玲穿着一身黑衣。
“小玲!原谅我!”
我想起身抱她,可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她看了看我,就把我又拖又抱,弄了进去。
也知道她从哪儿来的力气,把我拖上了床。
我趁机在她的脖子上摩娑着,很奇怪,她的身上有一股劣质香皂味。不对,那只是表象,其实在那股香味之下是特有的少女味道,那种味道只属于小玲。
我使劲全身力气,用手挽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嘴开始吻起来。她只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我们很快裹在了一起,像缠绕在一起的两条毛巾,每一片皮肤都绞在了一起……最后,我们到了比天堂还高的地方……
9
第二天早上,我被热浪热醒了。
我抬眼看去,老旧的床头柜上放着本破烂的《知音》,而正对床的地方贴着一张画,一个半裸美女骑在一个半裸男人身上。
我心里一打鼓,缓缓扭头望往床那头。
她正在熟睡中,黝黑的头发下是张微黑的脸庞,脸上蹭着口红的印迹,应该是我昨晚的杰作。
在这些痕迹下面,是一张精心纹过眉、画过唇的脸,虽然这些东西让她显得有些成熟,却掩盖不住这张年轻的脸——一如我们这个年龄,快脱稚气的面孔。
她不是小玲,而是住在原来阿峰房间的红灯区小姐。这也不是7楼,而是8楼!
我的脑海里闪过昨晚的片段:上楼、敲门、强吻……
我只觉得一阵发凉,赶紧起身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去开门。
这时,身后的床响了。我停了下来,心悬到了嗓子眼上。
一个疲惫的声音传来:“我叫小芳,不叫小玲。”
我正在犹豫是否要回头,这时,她说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走了出去。
刚走到7楼转角的地方,便看见小玲正站在她家门前,她瞪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立即冲上去向她解释,可我能解释什么呢?说我喝醉了和另一个女孩睡到一起了吗?
后来,小玲见到我就像见到陌生人一般,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而小芳,我再也没见到她。
刚开始的一周,我还可以承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和小玲当陌生人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终于短住了小玲。
“你为什么不理我?”
“为什么要理你?!”
小玲从我身侧走过去。
“我……”
“不用我了,我告诉你原因吧。”
小玲幽幽地盯着我,说道:“因为是你——杀了建明!”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我慌忙说道:“怎么会是我,他自杀的。”
她紧逼过来,凶狠地说道:“就是你!你喝酒醉后把他推进了长江!”
“不是我!”
我一边努力挣脱她扔来的脏套子,一边在脑海里搜索那晚喝酒后的事情。然而,中间的记忆依然如电影胶片般,被整齐地剪掉了。
我的头又疼痛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小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和你爸一样,有酒后暴力失忆症。不是你,还有谁?”
酒后暴力失忆症?
老爸醉酒后殴打我的场面立即闯入脑海,那种切肤之痛,那种第二天,老爸若无其事问我怎么摔伤了的痛,立即涌上心头。
小玲指着我怒吼道:“我亲眼看见你把他推进江里的!”
我还想辩驳,可她已经从我身边滑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夜色里,就像那只传说中的黑猫一般。
我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内心充满绝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做那种事?为什么?
之后,我刻意躲着小玲,躲着一切和建明有关的信息。
时间就在躲躲闪闪中过去了。
10
暴雨突然在高考前两天来临,气温便这样降了下来。
考生们乘坐免费的公交车,免费的的士,意气风发的走进了考场,开始了人生旅程中的一次大考。
上面这段话是新闻上说的,却不是我想说的。
实际上,我有种即将卸下重担的感觉,我甚至巴望着这一刻早点到来,因为只有在这场考试之后,我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高考成绩出来后,听说我要填报遥远北方的大学,老爸很是诧异。
他问道:“你确定要去外省?小玲填报的可是川大。”
我苦笑着答道:“我确定。”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早盼着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让我没想到的是,志愿填报后,小玲突然约我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还是江边那个烧烤摊,还是那张桌子。
上了菜和啤酒,小玲突然故作神秘地对我说道:“我来的时候,又看见黑猫了。”
听到黑猫这两个字,我心里立即一紧,那条莫名的恐惧之虫立刻从脑海深处爬了出来,噬咬着我的身体。
还没有等我缓和过来,小玲已经把酒倒满了。
小玲端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说道:“来,为你即将离开这个地方,干一杯!”
我仰脖子把酒吞了下去,然后又是一杯,然后又是一杯……
刚开始,我还很小心地顺着小玲的话说,可一杯杯酒下肚后,我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我们从幼儿园说到小学,说各自家乡的一些见闻,还说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那段日子,甚至还不无伤感的说到了阿峰的死,但是我们似乎都在有意回避着一个人,那就是建明。
血液中的酒精渐渐多了起来,它迅速占领了我的脑袋。各种话不经大脑,直接从心里便蹦出来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娶你为妻。”
小玲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冷笑道:“别说那些没有用的东西,来,喝酒!”
“我说的是真的!”
“哈哈哈哈哈……”
酒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特别是我,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然,如果只有失忆没有暴力症的话。
我伤心地问道:“建明真是我推下去的?”
小玲仿佛一直在等着我提这个问题似的,还没等我说完,便脱口而出:“不是你……”
她笑着说道:“是我。”
我惊呆了。
她喝了口啤酒,继续笑着说道:“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巨大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看着面带笑容的小玲,突然觉得她变了,她的笑脸变得异常狰狞,以至于我再也不认识她了。
我噙着泪问她:“为什么?”
“因为他背叛了我!”
她怒吼道:“因为他害死了阿峰!因为他没有照顾我!因为他要离开我!”
我的眼泪立刻滚落下来,掉进酒里,我仰头把酒灌进了肚里。
“你想不想去看看建明落水的地方?”
我把杯子一掷,答道:“好啊。”
“走吧。”
酒劲上了头,小玲在我的眼里开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像透过凸透镜一样全变了形,可她的笑容依然那么美丽。
小玲扶着我往前走,一步步爬上防洪堤的石梯。啤酒太胀肚子,我准备停下来歇一会儿,可是她却不让我休息,继续拽着我向上走。
我的脚下已经没有路了,只是一片漆黑,活脱脱一个黑洞!
“走!快往前走!”
我突然感觉后背有人在猛推我。
小玲的冷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去吧,建明在那边等着你呐!”
在那股强大的推力之下,我摇摇晃晃的便往黑洞里掉。
“没有人能背叛我!”
一个含糊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而我的身体已经往黑洞奔去。
就在这一刻,本能告诉我应该抓住什么东西,于是,我在最后一刻猛地拽住了什么,随即重重掉进了黑洞里。
那个洞是如此的冰冷,就连空气也被冻成了冰,让我再也无法呼吸。
可是,本能却让我把这黑色吸进肺里——这自然应该引来一阵狂咳,可是我却咳不出来。
痛苦难受中,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这黑,可它却像团胶泥一般紧紧包裹着我,根本无法将它甩掉。
“啊!”
我狂喊一声,终于冲破了这沉重的黑,眼前渐渐闪现出几团模糊的晕黄色,然后它们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是江岸上的点点灯火。
我这才发现自己正浮在江中。
十二岁那年,我刚学游泳时,老爸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等你学会了游泳,想沉下去都难。”
正是在老爸的一再逼迫下,我才成了我们四人中唯一学会游泳的人。
江水飞快地托着我往下游漂去,我赶紧拔动水流朝岸边游。
上了岸,我立即赶到烧烤摊,却发现小玲不见了。我赶到她家,她母亲说她没有回来。
听说小玲失踪了,大家立即分头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
小玲消失了,就这样消失了。
11
三天后,在长江与赤水河交汇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是胖了近一倍的小玲。
她左脚的鞋子没有被水冲走,被水浸泡后的布鞋成了猩红色,让我在烈日下不寒而栗。
小玲的坟茔紧挨着阿峰,是我向她母亲建议的。
我把小玲书包上的辟邪香包挂在坟飘上,香包随风摇曳着,让我想起了和她一起回家的时光……每每想到这些,我便泪如雨下。
8月23号,我收到了北方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着通知书,我却开心不起来。
去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决定重走一遍上学路。
刚下楼便碰到了小芳,她正带着一位猥琐的中年男人往楼里走。
“我考上大学了。”
她“哦”了一声。
“我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愣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
那男的有些不耐烦:“还走不走?”
她看着我说道:“走!”
然后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我打开强光电筒,再一次走进那段熟悉的上学路,仔细观察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希望能够找到那个黑影,但我什么也没找到。
看来,我注定无法在江州见到那只传说中的黑猫了。
注:此故事原载于《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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