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张爱玲《花凋》
昨晚随手在书架上挑了本很早之前买的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来看,翻到《花凋》那个故事,就在结尾处被那段苍苔冷翠般幽暗又尖酸的文字所牵扯着,心里就陷进去一角。有什么合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写意的雨声,在心房却击起那越来越令人嘈嘈切切的拍子。于是一口气把这个透着世情苍凉而冰冷的故事看完了,临着一室的寂静,黯然走入那个叫郑川嫦的女子。
读完故事,在字里行间出神,为此想起王国维的《蝶恋花》中一句:“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川嫦的短暂人生是被病魔所蹉跎了,无奈感慨起她的不幸和人情冷暖,世事繁芜,花开花谢不过如梦一场。病魔侵蚀,生命再无法挽留,还有那许多的往事不如烟。张爱玲的文笔向来老辣简省又一针见血,书中娓娓道来那凄美如花凋的女子正肝肠寸断,万箭穿心。被命运凌迟着,郑川嫦,正穿肠。
开头就告诉我们美丽善良的川嫦早已入土为安,时兴的碑墓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上写满了家人对她依依不舍的眷念,无限美好的祷告与祈愿,可笑讽刺之处也在于此——因下文倒叙中那饱受摧折的灵魂与此全然不是一回事。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
她的父母生了很多的儿女,郑先生有钱的时候在外生孩子,没钱就在家生孩子,前前后后和不同女人生的孩子加起来有八个,川嫦前面有四个姐姐后面还有三个弟弟,然而郑家人除了生得俊俏也就再没有什么真正得意的地方了。
在这个家让人看到无数的怨怼和世俗的丑陋。川嫦的父亲是位前清遗少,张爱玲说他像醇酒鸦片中浸泡的一具孩尸。对家里的困窘疾苦不闻不问,向来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没心肺的人。吃喝赌嫖,身上有着一堆男人该有的坏毛病。
孩子多,负担重,郑家难免是一屁股债,郑先生却还在打肿脸撑胖子装阔,过着从前的日子,做不得半点精打细算,想必更没有多少真心和爱去对待那些孩子。
然而郑先生对孩子又是极其慷慨,哪怕穷得锅底朝天,只要孩子变着法讨要,钱一分也不少给,孩子们便觉那是爱和疼啊。
没有得到丈夫真心爱的女人也不会真正懂得爱,郑太太时常哭诉自己遇人不淑,奈何她一个大半辈子操守着家庭的好妇人摊上这么个坏男人牵扯出一窝大大小小的孩子愣是半点也无法挣脱喘息了,歇斯底里的母亲习惯对孩子抱怨,生活的不易,怨天尤人的暴躁早已令她跟丈夫一样变得麻木不仁,仅仅希望女儿女婿能包容体贴她,死灰般的生命中唯一的那点乐趣也就是替那几个自认姿色过人的漂亮女儿挑男人。
没办法,家中一群适婚的女儿只有托付给外面的男人才能让人卸了包袱,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而选择一个好女婿,亦像是场需得郑太太这位丈母娘精挑细选的买卖交易。
川嫦对于母亲是深表同情和理解的,她懂母亲的不易和难处,在长年累月四处弥漫着父母之间剑拔弩张的叫嚣和谩骂的家里,川嫦表现得格外乖巧和善解人意,忍受着这一切,她甚至还天真地梦想着等姐姐们都嫁了人,家里减轻了负担,父亲有了钱最好能圆她上大学堂的梦,再然后若能从容地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嫁就再好不过。
一切都是奢望,郑家的女子,终究只能早早做“女结婚员”的出路,家里也上赶着给她介绍了对象。那时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烦,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多了。郑家的大姑爷就有个刚从维也纳回国的留学生,名唤章云藩,是位医生,家境也很过得去。于是郑家人有意撮合川嫦和他。
章云藩成了川嫦短暂一生中那唯一懵懂而热烈的初恋,大约此间的命数难逃劫灭,注定了悲上加悲。彼时美好纯朴又怎知日后那突然而至的病痛与悲绝,不期然的爱与恨,一个卧病少女尝尽风霜雨雪,寂苦难言,郁郁而终,仅剩的些许美好惦念也一一破灭。谈起这些旧时女子,我必然是言不尽意的,虽无法感同身受,就用文字胶着一份浅薄的感知记述一二。
图片来自网络初见,他不是川嫦理想中的体育化的身量,不够高和黑,戴着深色边的眼镜,说话不够爽利而过于谨慎。在大姐和母亲的张罗下和云藩经过几次交往接触,川嫦已然有了种“大事定矣”的无奈感,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习惯了云藩的存在,郑太太言辞间早已把他当成了准女婿招待,应是那次过中秋,独居上海的云藩应邀去郑家吃团圆饭使得川嫦对他生出了更深一层的好感。
那日,郑太太却躲入房内不愿下楼待客,缘由是郑先生弄丢了他的戒指为此两人争吵不止。郑太太气得脸色僵黄,推脱自己胃不舒服迟迟不肯出房门。川嫦好说歹说去劝,她才委委屈屈下了楼来。席间又是和郑先生因孩子的事连连赌咒,两个人就那样对着一个外人互相刻薄,说着一些难入耳的尖酸刻薄的话。
川嫦为此感到极不舒服,父母那露骨和穷凶极恶的不堪嘴脸让她第一次觉得在外人面前是那么丢脸和憋闷,从来容不得她置喙更无地自容,她又能说些什么,心里羞耻难当,隐隐觉得会吓跑这个被她爹妈和姐姐姐夫看上的男子。毕竟章云藩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而他们家这番模样太无理太丢人。
更难堪的是郑太太哭哭啼啼的,一骨碌劲向云藩喋喋不休地说起了郑家那泼了狗血般的纠葛的家长里短,言辞间那种殷勤劲像是个丈母娘对准女婿的青眼有加和倚重,进而极尽谄媚乞怜的套近乎,自嘲婚姻落败的她渴望得到外人的支援,在她眼里女儿女婿必然与她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再难忍受的川嫦借故走开,躲在一旁不愿面对。
云藩吃完饭走过去和她闲聊,川嫦开口几番试探,觉得他并没有为她家这糟糕的中秋团圆不高兴,没有受什么影响,倒是放心了起来,便觉这人真不错。想必在她心里面一个男人能够包容接纳她的家庭比是不是真心爱她来得更重要,也许在那一刻她就更深一层爱上了章云藩,突然爱上了他的从容不迫,礼貌淡然。
云藩当时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确实也没有啥可以开怀的,不过是出于一番礼貌而已,纵然川嫦芳心已然百结,他又有何情绪可言?听闻她姐夫说云藩对穿旗袍的女子情有独钟,当日川嫦就穿了一身略显宽大的旗袍。
不期然地,两人也有些紧挨着身的亲密接触,然而云藩看着面前这个特意为了自己装扮的女子,却说不上来是何感觉,只觉她挨过身来那悉悉索索的袍角擦过他的鞋面撩拔着心头迷惘不知所谓的感触。那断然还不算爱吧,在章云藩看来,那只是还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令人无奈迷茫的一段关系和开端而已吧。
后来川嫦就一病不起,全由云藩看诊,也是由他告知郑家人川嫦得了肺病。她越来越瘦,疾病将她束缚在病床上,渴望外面的蓝天自由却无力挣脱病魔的纠缠,他看着她一天天衰弱枯竭下去,心疼不是没有,他周到熨帖令她蒙受着最大的煎熬,不愿他看见自己的消沉丑陋的病态和死亡的气息,她的眼泪扑簌而下。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体谅。
她穿着白色的病人服,像只苍白伶仃的骷髅鬼,死气沉沉奄奄一息,瘆人的现实已背扯着她想要坠入地狱。
想来最伤人不过是后来云藩那句关于“我等你”的誓言。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两年了,现在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家人无情地告诉她云藩有了新女友,她如愿见到了那位叫余美增的幸运女子,看她在面前处处嗔怪着曾经属于她的完美的云藩,相貌平平的女子却对她的云藩流露着几分嫌弃,那种居高临下的爱意带着些许油然而生的骄傲和得意。她知云藩的好与坏此后都与自己无缘,全都将属于那位余美增小姐。
她含笑问道:“在哪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照的,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余美增的那些话是锥心利刃。在川嫦心里,那女子其实是不够格的,然而卧床不起的她又有何资格去争去抢,连曾经说等她的人都已经放弃了她。为何别人得来就那么轻巧容易?
父母家人的所作所为更也让她彻底心寒,那些话令人如万箭穿心。
川嫦对这世界的期盼有多少她此刻的痛苦就有多少,全都在她体内化为了令人腐朽的力量,她受不了这种痛苦,任何年轻的生命也许都受不了这种令人绝望无助的心碎不甘。
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太太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说些什么?”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早都养活不起了,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她想她终究活着像是多余的累赘。川嫦想到了服安眠药自杀,佣人背着她偷偷溜了出去,最后因带的钱不够也没有医生开出的证明,在外面的药房无法购药。她用那原本准备买药的钱花去吃了顿饭,看了场电影。雇了辆黄包车在街上兜兜转转,她又想重新看看上海滩这座十里洋场。
路人用惊异的眼光观望她,仿佛她是个骇人的苍白怪物。
那一刻她读懂了那种长久以来令她万念俱灰的悲凉和无情——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人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会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三个星期后她永远离开了人世,也许临死前最后一眼看着这个花花世界的川嫦在那错乱的瞬间也学会了乐观吧,毕竟还是有所留恋和温存的小小念想。
一直觉得张爱玲的文是种让人黯然消魂的遗毒,写尽了那些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人世苍凉的极致悲欢,众叛亲离,压抑彷徨不知所措,从浮华到荒芜,弹指一挥间所有美好灰飞烟灭,生命像硕大无踪的流星了无痕迹。
没有什么比健康活着更美好的事,在岁月静好的年华我们更要懂得珍惜和拥有,愿你如花美眷在怀,有人爱你,心中有爱,好好去爱和追逐梦想。世事无常,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还有一定要记住学着笑,不管不顾笑一场爱一回,除了身死的刹那,之前的每分每秒都要拼尽全力去笑,人生已那么不易,不要被灰暗腐朽轻易打败。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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