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后,我再次遇到了程白。记忆里的少年,俨然是中年男人的模样。
01
25岁,我被分配到市一中任教,做数学老师。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接了一只烫手山芋,教导主任要我接手初二三班的数学教学。
初二三班是一个慢班,从进校的第一天起,这些孩子们已被规划好人生,与同龄人拉开了距离。
初二三班之前是任老师教学的,只是她怀孕了,主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薅了我这只菜鸟顶数。
下午两点我准时走进课堂,站上讲台。环顾偌大的教室,角落里堆满垃圾纸屑,半大的孩子们有的鼻青脸肿,有的满不在乎,我咳嗽了两声道:“同学们,我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我姓倪,叫倪茹。”
刚写完倪字,一只粉笔头砸过来,正中我的脸,我捂着脸,却没发怒,将其扔进笔拿里,抬眼说道:“幸好是一只粉笔头,如果是其它的重物,如果你年满18岁,这样的行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什么是刑事责任?会被关进去吗?”领头的是个高大的男生,足有1米83左右。
十几岁的少年,眼神尽是睥睨,松垮的校服胡乱套在身上。
我走到他面前,轻声说:“成年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同每个人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一样。你们现在有多骄纵,以后就有多少苦要吃。”
说完这些,我重新站回讲台,翻开书本,大声讲解今天的功课。
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均不做声,没有人吵闹,没有人嘘喝,那堂课上得异常顺利。
02
上任前,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倪呀,以后三班就交给你了。你要多上心呀。”
我以为主任是委以重任我,但接手后,我才知道之前的任老师隔三差五地被孩子们气哭。
直到她怀孕,恰好找了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撂挑子。
三班的确是一个头疼的班,尤其数学,没有一个学生能考80分。
难道他们的人生就此被安排了?新人总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的。
每个人都喜欢被鼓励,被肯定,十几岁的孩子更是如此。
我没有动用说教的方法,只是不断地给每一个人信心,告诉他们,你们值得被瞩目。
这种方法渐渐有了效果,首当其冲的是叫程白的男生。
仅三个月的时间,程白从倒数第一,冲进了班级前十名。
程白是那个带头砸粉笔头的男孩,有着这个年龄的青春懵涩,也有着不服输的劲。
但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的叛逆是缘于那次干架。
03
90年代最重要的出行工具是自行车。
恰好我也有一辆,是一辆黑色的二八大杠。
平素老师们的自行车都停放车棚里,并无人看管。
那天走到车棚外,听到里面传来吼叫声。
我悄悄地上前,竖着耳朵听,“程白,你是个叛徒,说好的一致对外,你可倒好,临时叛变,你是个小人!”
说这话的,是三班的王强。他的嗓门最是高亢,不用分辩,就都能肯定是他。
不大会儿,另一个男声传来,吼叫着说:“强子,你才坏。竟然想报复倪老师,我这次绝不允许!”
再听就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了,看来是打上了。不行,我推门而入,所有人停下了手,面面相觑。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人带到教室罚站。
如果仅是程白替我挡了灾,我就免于罚他,势必是不能服众的。
既然出了手,不管出于何原因,一起处罚才是正确的。
事后,出于愧疚我请了程白吃饭。
是在校外的一处简餐店,我点上了两个菜,两碗米饭,虽然没有言说吃饭的目的,但他一直说:“倪老师,你不用的,真的不用的。我不介意的。”
这小孩,看起来情商挺高的。
我在心里默默称赞,原来三班也有优异生的,只是需要老师们慧眼识珠。
04
半年后,程白作为三班的第一名,考上了一中高中部。
不枉我付诸的努力和耐心,果然没看错他,他值得。
时间在交替轮转中慢慢流逝,我和程白的师生之谊逐渐淡白。
再次遇到程白是在老公逝世后的一年。
去了趟山上,我的心情没来由的坏。
祝宏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出声,我捂着嘴哭,“祝宏,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走了呢?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和祝宏相识相知十几载,我们一起走过了人生的每个沟沟坎坎,可如今他再也无力奔走了,只剩我孤零零地面对余生。
祝宏的温柔,祝宏的善良,祝宏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挥之不去。
我念着祝宏,手里拎着瓶酒,不想撞到了人,我看也不看地说:“对不起啊,撞到你了。”
对方轻轻一声倪老师,就喊醒了我。
我盯着面前的男人打量一番,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倪老师。”
既然不认识对方,我可以矢口否认我老师的身份,因为我当下心情坏到了极点。
男人一不放弃的样子,追上来说:“倪老师,你忘了,我是程白。”
什么,程白,那个桀骜少年。
不可能,记忆里的程白青涩有加,而眼前的男人胡须邋遢,几缕白发凌乱搭在眼睛上方,怎么可能?
我闷了一口酒,斜着眼说:“你是程白?你怕不是冒充的吧?我不是什么倪老师,你认错人了。”
我执意向前走,推开他,不予理睬。
男人也是一根筋,颇有点像年轻的程白,说:“倪老师,我真是程白,我们二十年没见了。你忘了自行车事件了,为了你,我还把王强打了一顿。”
当真是程白。那次事件他是主角,将一向混日子的王强收拾得服服贴贴,错不了,真是他。
我开始审视对方,他倚着墙微笑,那抹弧度刚刚好。
05
“程白,真的是你吗?太不可信了,你都变成这样了,难以置信,”我摇着头,频频说着同样的话。
对面的程白挠了挠头发,咧着嘴笑,一幅不好意思的样子。
见我手里捏着酒瓶,程白很好奇地问:“倪老师,你怎么?”
我下意识地将瓶子往身后藏,解释道:“那,那个......我......”
程白抢过酒瓶说:“别解释了,倪老师,要不我们一起去喝点儿,正好我也想......”
替我倒上酒,程白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情说:“倪老师,你说这人怎么都这样?当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哦,”我挑了挑眉头说:“怎么了?你也遇上烦心事了?说来听听。”
两个不如意的人瞬间有了同病相怜的即视感。
我和程白各自诉说这些年的糟心事,吐槽烦心事,却也快活无比。
有了程白的安慰和骂骂咧咧,我竟忘了前一刻的伤心,沉浸在往日的师生情谊中。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那样的美好,二十年前,我是老师,他是学生;二十年后,我们竟成了互诉衷肠之人。
06
这一次,我没有再将他当作学生,我们好像成为了好朋友,无话不说的那种。
程白自从离婚后,事业远不如从前。随着这几年大环境下,他的生意举步维艰,那家三十名员工的公司随时面临着解散。
程白不甘心,找到我,问我的态度,“倪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真的要关闭公司吗?”
当初不听劝,非要盲目扩张,眼下面临困局,又不甘心从头再来,我叹一声气,说:“程白,你有资源有人脉,如今不过是调整。再说了,关闭公司不代表失败,你可以将公司做得小而美,你说呢?”
程白低头沉思了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身影很伟岸,很坚定。
从那咚咚的脚步声里,我听到了他的决定。
程白解散了众人,只留下了两名员工,两名从一开始就跟随的老员工。
他拎着一瓶好酒说:“倪老师,今天我请客,谢谢你的建议,我找到了方向。”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程白要的不过是一个决断,而我恰好是那幅良药。
还是老地方,这家酒肆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老板跟我们也很熟了,打趣说:“怎么的?又来喝酒?是不醉不归,还是......”
这老板讨厌,我和程白是师生,不是他想的那样。
我瞪眼道:“老板,快上菜嘛,饿了。”
程白喝得很尽兴,眼眸里是一汪春水,“倪,倪老师,我从今天起叫你倪茹,怎么样?”
倪茹......我好像听到了祝宏的声音。
他柔柔的声音,总是轻轻喊着我倪茹,甚至没人的时候直接喊我小茹。
我拍拍脸,算是打醒自己,对着对面说:“程、程白,好啊,倪茹,都喊我倪茹......”
酒劲还是上头,理性告诉我不行,可言语却大相径庭。
07
程白扶着我往家走,虽然离家不足一公里的距离,但他却不放手,说:“倪、倪茹,我送你回家,必须的。”
我望着这个男人的侧颜,感到祝宏又回来了。
我轻声一喊,“祝宏,你回来了。”
程白猛地捏了捏我的手,说:“倪茹,做我女朋友吧。我们处对象吧。”
祝宏才不会捏我的手,他都是缓慢地握上,力度刚刚好,而这个男人显然用力过猛。
我酒醒了,甩开程白说:“程白,做什么?放开!”
“不,”程白很大胆,像二十年前的青葱少年一般冲上来说:“倪茹,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不可能的。
我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而程白正值壮年,雕刻的脸庞英俊有加。
我推开他跑了,头也不回地跑掉。
我怕自己再慢一步,会接受他的追求。
那天的冲突我将它视为一个玩笑,毕竟我们隔着10岁,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08
程白如他少年般的笃定,一直追求我,彻底抹杀了我对他的感观。
下班的路上,他又来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倪茹,我是认真的,你就不能给我次机会吗?”
身边人来人往的,我低着头不语,半晌后说:“程白,我是四十岁的女人了,我经历过丧夫之痛,不是十八岁的女孩,所以,请你不要开玩笑了......”
程白双手插兜,停顿了数秒后,说:“倪茹,我经历过爱人的背判,这样我们俩不是正好匹配吗?”
哦,这倒是第一次听说。程白没说过第一次婚姻的状况,只说是不合,所以离了。今天听他说出来背叛时,我倒是挺惊讶的。
我随即问他,“什么背叛?是她背叛了你吗?”
程白点点头道:“不就是我生意失败了,没以前那么赚钱了,她便闹着分家产呗......”
说得挺轻松的,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有失落,可能还是不解吧。
程白继而说:“倪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了这么久,我早放下了。可能我们迟早要离的,钱财只是个导火索。”
一个中年男人不再执着过去的纠缠,眼角的纹路若隐若现,想来也是痛苦过的。
我晃了会儿神,说:“程白,我们合适吗?我可比你大十岁,你不怕......”
“怕?”他笑了起来,说:“怕什么?最难的时候,我都没怕过。何况鞋合不合脚,全在自己,你说呢,倪茹?”
说什么......我的心里是胆怯的,我害怕迈出那一步后,面对众人异样的眼光。
“倪茹,”程白抓住我说:“别犹豫了,我不害怕,请你也别害怕,好吗?”
他看穿了我的心,我承认他捏着我的一瞬间,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09
我和程白开始以恋人示众,有了他,我无惧异样的声音,活得像年轻的女孩。
程白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他的儿子找了一个大十岁的女人,我刚上完一节课,便被人喊去办公室。
拍拍衣上的灰,指尖处白色的粉笔灰还来不及抖落,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迎上来说:“你是倪茹吧?我们家程白老提到你。”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张开了嘴又合上,对方主动握上我的手,说:“我是程白的妈妈,你是他口中的倪茹。”
程白的妈主动找上门来,我表示有些慌。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见他的父母,或者说我没有想走进婚姻。
老人的笑很真诚,令我拂去了恐惧,我扶着她落坐椅凳,并倒上一杯茶。
紧挨着程白母亲的男人发话了,他缓缓说:“倪茹,没想到我们程白竟然喜欢你,我们很意外。”
男人的神情肃穆,不似友善,我低着头不语,想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倒是程白母亲识破我的尴尬,率先说:“倪茹,听说你的丈夫死于疾病,这一点程白都跟我们说了......”
程白什么都没瞒他的父母,估计也没想瞒。只是我还在犹豫中,一边享受着程白的好,一边却又举足不前我们的关系要不要更进一步。
办公室里安静如初,程白的母亲并没有气势凌人,她问了些问题,就拉上程白的父亲走了。
我望着远去的背影,心脏不住地跳动,“完了,我和程白算走到头了。没哪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儿子找我吧。”
我揶揄地笑道,含着酸楚的眼泪。
10
我一连很多天没有见到程白了,自从他的父母来找过我,我们好像断了联系。
而就在第13天,程白悄然出现,他拿着一束花,笑盈盈地说:“倪茹,嫁给我吧。我们完成了审核 。”
我很费解这句话,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完成了审核?”
程白刮一把我的鼻子说:“傻老婆,就是你过了关呀。你忘了谁来找过你?”
难道他的父母是来审视未来儿媳妇的?可是他的父亲分明有敌意呀?我看不出,我怎么通过的审核。
程白拥我入怀,贴着耳朵说:“倪茹,别担心,我爸我妈只是不放心,他们想亲眼见见未来儿媳长什么样,是怎么迷倒我这只羊羔的。”
程白总爱耍笑,这么严肃的时刻,依然耍宝。
可我非要死个明白,问道:“程白,那你爸同意吗?他那天不太高兴......”
“我爸呀,”程白笑道:“他就那样,就算高兴也是幅臭脸,我都习惯了。”
程白的解释似有勉强,我扳着他的脸问,“程白,别说笑,你爸妈真的同意我们在一起吗?我可比你大......”
“大十岁吗?”程白说:“那算什么?如果没有爱,最后不得离。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程白的第一段婚姻是利益联姻,如果不是父母逼迫,他不会过了六七年的糟心生活。
不快乐的日子令他渐渐颓丧,程白的父母最终没拗过儿子,同意了他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他们爱程白。
那天程白的母亲临走前,拉着我说:“你爱程白吗?”
我想也没想地答,我爱他。
爱一个人就是要他快乐。不管父母、爱人,还是亲人,如果你爱他,就尊重他的选择。
毕竟快乐是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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