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幺爸
突然闻听王幺爸罹患病疾来省城住院,赶快邀约众兄弟去医院探望。
王幺爸一如既往的热情爽朗,拉着我们兄弟的手,坐在病床边沿,在医院的病房里旁若无人地高声说笑。
王幺爸还未满七十五岁,精神一如从前的矍铄,和我们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胸闷,疲乏,觉得浑身没劲。我还寻思,是不是这几年生活好了,人也耍懒了,不想做活路了,就生这样那样的狗日的毛病了?”说罢“哈哈”地大笑,一点也不像是有病的人。
其实,王幺爸是不知道他的真实病情的,以为他的病就是乡下医生说的“贫血”。所以一点也不在意,还兀自埋怨:“一点点小毛病,在家里多吃点山药扁豆红枣桂圆,不就对了么?硬要弄来在这大城市的医院住起!咦呀,这要花他们多少经济啊……”说罢眉头一皱,忽又宽阔地舒展开来,一脸的得意和满足:“当然,这些娃儿的心意是好的!我非常理会他们的心情!他们不也就是要我快点好起来么?”
我们抑制着内心的不安,强撑着围着王幺爸谈笑风生,看着王幺爸饱经风霜的脸,被岁月碾压得棱角模糊,一双昏浊的眼睛里,盛满生活的睿智和处世的从容,短且硬朗的一头白发,霜雪一样覆盖住古铜色的肌肤,内心里对这位又是数年未见的前辈,充满愁肠百结的担心。
王幺爸在老家的乡村担任生产队长一类的基层干部,为人耿直豪爽,但同样比普通的农民更具生活的智慧、更懂人生的哲理。
我们的老家和王幺爸居住的县籍不同,属于相邻的两个县。
我五岁的时候,国家已经开始在强调“计划生育”的重要性。虽然还没有像后来把“只生一个”定为基本国策,但“生一个太少,生两个刚好,生三个多了”的宣传铺天盖地。一个家庭如果已经有三四个孩子,那就属于“政策重点宣传”对像。特别是比较落后闭塞的农村,对“上面”政策的迷信和忠实,让稍微提前得知的任何小道信息,都变成要绝对执行的政策法令。
当年的王幺爸,正是三十而立血气方刚,在当地吐口唾沫也要砸地成坑,真真正正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领导着生产队几百人在贫瘠的土地里刨食,殷切地盼望家家户户都能混个肚饱肠满,对国家政策当然也是尽力了解,对理解的和不理解的都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出解释。
国家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消息,作为生产队长的王幺爸是比一般人提前得知的。已经生育了四个女儿的王幺爸,正好在这节骨眼上,王幺妈又身怀六甲。
无论大队干部甚至是公社书记亲临家门,再三再四地给王幺爸作说服工作,要王幺爸想办法去“处理掉这个娃娃”,给社员群众带个好头做个榜样,王幺爸都是理直气壮地予以拒绝,而这拒绝的理由,也是万分的充足和义正辞严:“老子只有四个女娃儿,再生一个儿子就不行了?!国家的政策老子比你们更拥护,因为国家是为人民着想的国家,为人民着想的国家就不允许老子生个儿子去给国家做贡献?顺便传承我王家的香火?!”
王幺爸的心里,其实是很计较“没儿子传承衣钵”这件事的。
干部们说:“你能保证你这次会生个儿子?!”
王幺爸颈上青筋暴露,酱紫色的脸立时愤怒起来:“老子生儿生女关你卵事?这回生个儿子是十拿九稳的事!就是转轮子(排队)也转到我了嘛!”
王幺爸毫不畏惧,昂首挺胸。
再诞一子,可谓天遂人愿!
王幺爸的心里从来没有退缩:如果天仍不遂愿,仍然要一往无前!
但后来的事实,让勇敢无畏的王幺爸尤如坐过山车:先是王幺妈不负重望,果然娩出一个男孩!欣喜若狂的王幺爸还没来得及合上笑着的嘴巴,婴儿已被脐带绕颈,夭折了!
等到接生婆宣布这个消息并告知王幺妈有可能不能再生育了时,气急败坏的王幺爸气得一脚把接生婆踢出屋子去。
痛不欲生的王幺爸很快振作起来,因为他不但要有一个可以传承香火的儿子,而且还有一大家子要他养活!
严密封锁了孩子夭折消息的王幺爸,除了照样好吃好喝地照料着王幺妈,他相信和他相濡以沫的女人仍然会带给他希望,就是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如何才能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儿子?!
王幺爸已经出嫁的姐姐是冷静而且理智的。她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我的大姨娘了解到我家有一个嗷嗷待哺的老五。“家里穷得快要活不下去了,但娃儿是长得绝对的乖巧”。便几次三番地撺掇,终于说服王幺爸,“去弄个现成的儿子来养”。
王幺爸要先看娃长什么样,“歪瓜裂枣的胀眼睛不说,将来何以能支撑我王家门庭?还不如养好我的那几个女娃!”
于是,在正月刚过完,就要农忙起来的时候,也就是“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的日子,我母亲背着我五弟,蹒跚着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来到我大姨娘家。
很快,王幺爸在他大姐的带领下,见到了还裹在破衣烂衫做成的襁褓中的五弟。
一下子被生得俊挺秀气的五弟的可爱模样牢牢吸引,王幺爸马上认定,我这个才七个月大的五弟,一定会是他王家支撑门庭光宗耀祖的栋梁!
急不可待的王幺爸,问我母亲送养五弟出去的条件,母亲只是哀哀地哭。
大姨娘作主,要王幺爸给点钱,两家再不来往,以此保证将来我家不“反悔”,王家的香火也能顺利延续。但母亲听说再也见不到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坚决不肯答应。王幺爸极是舍不得我五弟,一再“加价”,以示诚意。大姨娘见无论如何说服不了我母亲,便托人带口信,让我父亲马上赶来。
我父亲得信后飞也似的赶去,本想趁机能得到王家的些许“补助”,以解危困之境,无奈我母亲仍是不允。
我母亲后来说:“用钱买来儿养的人家,不一定心疼儿子。既然送出去,就要他比在家里好……”
王幺爸到底知道了我母亲的想法,便果断地邀请我父母去他家“实地考察”。
母亲亲见了王家人的贤惠和善良,家境到底比我家殷实好多倍,终于可以实现“放牛也要放个有草的坡”的初衷;王幺爸也感念我母亲的慈悲和亲情,终于达成口头协议:两家人结成兄弟姊妹一样的亲戚,相互来往。我五弟每年至少去我家一次。我们按照乡间的习俗,叫五弟的养父母为“幺爸幺妈”,五弟叫我父母为“大爹大妈”。
两家人从此真如亲戚一样,时时往来。
我们自此便多了一位比叔父还亲的“王幺爸”!
但粗鄙的乡人还是有很多,明里暗里说王幺爸“傻”:“你含辛茹苦地把娃养大,娃到时两手一拍跑球了,哪个还认得到你这个没生他的爹?!”
王幺爸自信得很,轻蔑地一暼:“人都是感情动物,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我相信我养大的娃不会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王幺爸践行诺言,坚定地让五弟在懂事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寒假暑假或者过春节的时候,让五弟来我家“走动走动”。五弟不来的时候,王幺爸时常抽空来我们家看望我们。
还记得王幺爸趁着农闲的时候,来我们家作客。每次来都是把五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用他独具特色的乡音向我们全家叙述。五弟在王家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们都了如指掌。我们虽然没有和五弟生活在一起,但彼此都是了解的,也算是在共同成长。
王幺爸除了夸赞五弟的聪慧,也说五弟的调皮。有时候,还会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说为了“教训”五弟,动手打他。当然,这在农村,也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毕竟农村人都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的古训。王幺爸这些真实的细叙,到让我们全家人觉得他的朴实来。
“说实在的,”这是王幺爸的口头禅,“我也爱他,浪凯(咋)舍得打他嘛!”王幺爸刚才的慷慨激昂,一下子随着停止了手舞足蹈的动作,变得语气温柔起来,“打在他娃娃身上,我比他还疼!”王幺爸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大人因为说到自己的孩子要掉泪,这在我的心里是非常震撼的:我父亲不是打我们,就是骂我们,好好地轻言细语都是万分的难得。像王幺爸这样背着自己的娃,诉说着娃的一点一滴,还要为他落泪,足见王幺爸是真爱他的儿子、我们的五弟了!
我对这位爱憎分明、说话声音洪亮的汉子喜欢起来。
隔一段时间,王幺爸就会给我们写信。我见过王幺爸写给我们的信纸,字迹龙飞凤舞,每个字大、挺、端正,绝少有涂改痕迹,一看就是一气呵成。我还记得王幺爸的信里,有这样的字句:“……我很想念你们,时常在睡梦里见到你们……”、“昨夜又梦见你们,担心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们都还好吧?”这样的语句着实让幼小的我感动得眼睛湿润,我觉得这位背阔腰粗的汉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
我们家里有任何大小事情,比如修房子、我们兄弟结婚,都是要通知王幺爸的。
王幺爸是一定要来的。来了不但要送钱送粮,而且还要帮忙下力气干活。
王幺爸做事不但踏实认真,还会计划安排。我们家的这些“重大”的事情,都有王幺爸的参与,无论事前的筹谋,还是按计划的推进,甚至预防事后的有关漏洞,王幺爸都是尽心尽力地为我们着想。
我们因为有了一位能干的长辈而安心。
五弟初升高考取了市重点中学,本来欢欣鼓舞的王幺爸,得知还有个省重点中学比市重点中学“好得多”,但在乡下读书的五弟,因为英语成绩差,考试的分数不够上省重,要上省重就得另外给钱。王幺爸披星戴月节衣缩食,从土地里刨食,不仅要养活一大家子,还要积累钱财供五弟上学读书,本来经济就有些拮据,而上省重点的“分差”换算出来的钱款,在当时是非常巨大的。
王幺爸一心一意要把五弟培养成“治国安邦”的有用之才,花费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于是,东拼西凑之后,毅然决然去银行贷款,送五弟去省重点读高中。
后来,五弟终于义无反顾地爱好文学,并且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因此荒废了学业。眼看着期盼已久的大学梦就要破灭,王幺爸心急如焚。但再做任何手段的努力,都是徒劳。
眼见让五弟光耀门庭的希望就要落空,王幺爸强忍着内心的煎熬,掩藏着不安和焦灼,对在学校“光学语文”的五弟同样不减分文地送去生活费用,并且嘱托住在县城的五弟大姐:“有时间给他做点好吃的,改善一下生活。正在长身体的娃,有个好身体,将来实在考不上大学,回来担粪做庄稼一样有饭吃。到时娶个婆娘生个娃儿还要一样过日子!”
王幺爸对生活的击打无所畏惧,无可奈何中也充满了乐观主义。
后来,五弟去当兵吃军粮。王幺爸心中一直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再次迅猛激烈起来:“当兵就要去最艰苦的地方,最艰苦的地方才出人才!”于是,在王幺爸的强烈要求下,五弟被分配去西藏当兵。
有闲言碎语传来:“终究不是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这老王真是狠得下心!”
“拿别人的娃娃去赌自己的命运,老王是输赢都赚……”
王幺爸是百口莫辩,但也从不去辨解。
五弟去部队之后,王幺爸亲自来我家里告知消息。王幺爸有些沉重地对我父母说:“大哥大嫂,是我王某辜负了您们,让我们大家抱有的希望在我这里失望,我向您们赔罪来了!”说罢双手把一碗红苕皮子酿成的劣质酒,高举过头顶,然后低头一鞠躬,再仰头一下子灌下肚子去。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碗烈酒呛了王幺爸的喉咙,或者一根火柴点燃了王幺爸肚腹里面的火焰。
王幺爸也不夹菜吃,用手扶着又被灌满的酒碗,红着的眼睛里透出亮光,情绪开始激昂起来:“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儿子虽然确实不是我亲生的,但是说个实在话,我把他待得比亲生的都还好!”
王幺爸的面容里透着苍凉,也露出坚韧,更多的是温柔:“哪我这次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西藏那个荒芜的苦地方去?难道我的心真的那么狠吗?”
王幺爸的眼睛越发坚定,像带领千军万马上战场杀敌的将士,手臂用力举高,然后把紧紧握成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摆满了酒菜的桌子上,酒碗里的酒应声而出,王幺爸的口里吐出铿锵有力的一字一句来:“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相信他这回戴着大红花出去,就一定会当个大官回来!”
这是王幺爸少有的一次失态,也是王幺爸在我家喝酒喝得最多的一次。
我从王幺爸的醉态里,分明看到了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殷殷厚望。在我已经成年的心里,我体会到了“父亲”不仅仅是一种称谓,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五弟考取军校的时候,王幺爸终于扬眉吐气:“我是说我这娃有出息嘛……!”
再后来,五弟军衔一路晋升,并且蜚声文坛,又结婚、生女……
王幺爸逢人便说:“我这儿子到底是个人材,现在保家卫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也算是老子为国家做了贡献!”
想不到,正要颐享天年的王幺爸,突然觉得胸闷,疲乏,觉得浑身没劲,去乡下医院检查,说是贫血。五弟和众姊妹商量,把王幺爸接到省城医院,仔细检查,居然是多发性骨髓瘤!
大家网查,这种病竟然是恶性肿瘤……
我们的心情无比沉重,这位如父亲甚至比父亲还给我们了更多精神食粮的长辈,在本该松口气停下来歇歇,好好享受生活的幸福的时候,却被可恶的病魔击中,是命运不公,还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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