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钱小宇,他的脸上洋溢着颤栗的兴奋,深深浅浅地傻笑不止。
刚才的一刹那过后,他的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点。
尽管背对着楼梯口,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扇门里的暗处,此时此刻,同样有一双震惊不亚于我的眼神,正呆滞地望着钱小宇。
钱有善在楼底下,应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而楼顶的天台上,也至少有一颗,死得不能再死的心。
我侧过头,想去寻找楼梯口那具落寞的身影,突然眼前一片炽白,我本能的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普通的房子里。
钱军,钱小宇,还有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招待用的茶几前。
这时的钱小宇,好像还很年幼,但那熟悉的轮廓,已经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钱先生,您的儿子这回把同学给打了,校方很重视,可能会采取劝退措施。”中年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钱小宇头埋的很低,隐隐抽泣,听了这话,就快哭出声了。
钱军却镇定自若得很,陪着一脸笑,从随手包里,拿出一扎红彤彤的钞票,遮遮掩掩地递给了中年男人。
“张老师,孩子还小,不分轻重,还希望校领导再给次机会,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这是一点心意,希望张老师能转交给被打的同学家属,以示歉意。另外,这还有些,算是辛苦费,小宇这孩子,太不听话,还得多亏您操心多教育了。”说着,又掏出一叠钞票,递了上去。
“诶,这是干嘛,小宇是我的学生,教育他是我的职责嘛。钱先生太客气了。”眼前的张老师,嘴里假模假式地,手上却是干脆,接过钱就塞裤兜里了。
“那,张老师,您看这事儿?”钱军挤眉弄眼,得意得很。
“我觉得小宇这孩子的潜质还是很好的,需要多给机会,多培养,日后一定能成为我们学校的骄傲。”张老师话锋急转,恬不知耻地陪笑道。
钱小宇抬起头,呆愣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跟老师,若有所悟。
看着他们的嘴脸,我深深感慨,教育本该从娃娃抓起,可世俗的不公,却像掺了毒药的农肥,早已被辛勤的园丁们,施放到花圃的每一寸土壤里。
又是突如其来的炽热白光,我无法睁眼抵抗,紧闭过后,睁眼又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像是中学课堂的地方。
六七个男女同学围绕在钱小宇的身侧,而钱小宇,手上正抓着个看起来像是旧版爱疯的手机,摆出一副自以为帅气的嘴脸,不拿正眼瞧人。
“小宇哥,这就是新出的爱疯啊,好漂亮,我好喜欢。”一个女同学,眼里冒着星星道。
“你就别作梦了,今天是隔壁班顾晓婷的生日,宇哥这大手笔,那都是给顾校花准备的。”一个男同学谄媚道。
“小宇哥,你好有魄力啊。”女同学们都呼声高昂。
“明早,见到顾校花,可就得喊嫂子了哈,都听到没?”那个男同学眉飞色舞道,就好像,马上就要成为校花男友的人是他自个。
“那必须的啊,兄弟那是一辈子的事,宇哥看上的,那就是嫂子。”另一个男同学也极力附和。
钱小宇嘴角微扬,似乎已经习惯了享受这样的吹捧。
这画面感,简直湾湾偶像剧的狗屎桥段再现,看得我恨不得一脚给他蹬翻在地,德行!
接着,又是画面的更迭,我站在江边,看到个挺美的女孩子,一脸幸福地歪着头,靠在钱小宇的肩膀上,两人如胶似漆,坐看日升江东。
金黄的初辉,洒落在他们身上,唯美地一塌糊涂。
画面又切换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我认出来,是在钱家。
主卧的房门虚掩着,钱小宇静静地站在门外,听自己的父母,在房间里的低语。
“这回肯定完了,龙总他们拿不到钱,指定要下咱们零件了。”卧室里的刘芳,躺卧不安。
“咱们不是还有房子吗?”钱军也脸色苍白,似乎很害怕。
“房子抵了,咱们一家住哪儿?睡大街啊?”刘芳懊恼道。
“那还能怎么办?当初就跟你说,心不要贪,不要贪,你就是吃了称砣,非去找龙总借钱。”钱军怨声载道。
“你是不是男人啊,大难临头,就只会抓自个老婆的短。”刘芳讥讽道。
“那你说,怎么办?”钱军丧气道。
“老爷子的保险,好像交了不少年头了吧。”刘芳语气带着明显的暗示。
“你疯啦,打爸的主意。”钱军几乎喊出声来。
“那您给指条明路呗?”
“疯子。”
“你又不是没干过,你才是真疯。”
“你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呢。”
“自个做过什么,自个清楚,妈又没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会不小心栽倒江里去。”
“你妈比地给我闭嘴。”
“你也就敢冲我,有能耐你去跟龙总嚷啊。”
钱军一下就哑火了,他确实没有那胆。
“行了,老爷子迟早都是要走的,咱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小宇啊。只要是为了孙子,老爷子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怎么怪责我们的。想开点哈。”刘芳巧言欲说服钱军。
钱军没有接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钱小宇慢慢后退,悄无声息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我将这些片段,一点一点地,连接成完整的链条,钱小宇的心路轨迹,赤裸裸地,曝露在炽热的白光下。
连我都不经意觉得,他那一瞬间的抉择,是多么的顺其自然。
又是白光闪过,沉浸在感慨中的我,陡然睁开眼,见到一团艳红的水雾中,一道佝偻的黑影。
我一眼就认出,它就是那晚几乎要去我性命的厉鬼,也就是钱军的老娘。
它缓缓地抬起头,这回,不再是口鼻皆无,而是一张仿佛被水泡的发胀了的惨白的老妪脸。
她始终飘荡在水雾中,翻白的瞳孔,像是正紧盯着我。
浑身寒毛直竖,我心脏狂跳。
“你认识我,不用害怕,我在你的梦里。”鬼影居然说话了,声音就好像磁带卡住了一般,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你想怎么样?”我壮着胆子道。
“也没什么,刚才的画面,是我带你看的。”语气毫无波澜。
“哦。”我无话可说。
“你不奇怪,我这么做的原因?”
“是哦,你曾为了阻止我查这案子,几乎弄死我。”
“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希望你能理解,毕竟,那是我的儿子,跟孙子。”
“可你,是被你儿子杀死的,而你的丈夫,又是被你的孙子推下楼的。”
鬼影埋下头,好像是忍不住,在低声哭泣,可那声音,在我听来,更加的恐怖了。
我也有些觉得,这话说得太残酷了,虽然,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良久,她才又抬起头,又恢复了声音的平和,道:“我曾怪过小军,幸亏龙王爷怜悯,将我留在身边。头七那晚,我回去过,本来有一肚子的怒火,要去宣泄。可看到小军在我的灵前,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心又软了,他是真的后悔。”
“所以,你就原谅了他?”
“是的,就像小时候他做错事后一样。”
“你现在又后悔了没?”
鬼影嗟声长叹:“后悔有什么用?如果再回头选一次,我又该怎么样?那是我的儿啊。”
最后一句,她似乎用尽全力地哀嚎。
“唉。”我也只能跟着叹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辈说得,古来只有瓜连籽,哪有籽连瓜。我搞不清楚典故出自哪,可此时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这句话既现实,又残酷的本质。
就好像一个魔咒,无休止地,纠缠着传统文化中的真善美。
“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你怎么又想开了,托梦告诉我真相呢?”我很是好奇。
“我那老伴知道了实情,哀求宋判爷要见我。殿下居然也同意了,撮合我们在鬼门关前,见了一面。”
“你老伴都说了些什么,才让你幡然彻悟?”
“他没说多得,只告诉我,儿孙自有儿孙福,当爹妈的,关爱太多,也就慢慢透支了孩子自身的福报。哎,我们这么多年,就是太溺爱他们了。”
钱有善的这番话,让我深以为是。
“所以,我也想通了,小宇的命,终归是他自己的。阴阳陌路,若非我的执念,强留在人间守护小宇,也不至于让我老伴在这五年受湿气所累,积成大患。都是因果啊。”鬼影仿佛大彻大悟一般。
“可现在,木已成舟,案子结了,即便再提起上诉,也需要确凿的证据。”我沉声道。
“我刚说了,那是小宇自己的命。人鬼殊途,阁下身为阴差在人间的使者,驭鬼插手凡间命案,已是犯界了。所以,老身说句真心为阁下好的话,别再自作聪明了,凡间的三五局,可是不好惹的。”
鬼影的话,点到即止,我刚想追问,却又是白光一闪,我睁开眼,回到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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