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窗外，几十年来奶奶每天推开窗就能够看到的风景

文字：薄荷清欢

她的故事

下班后，身为公司老总的她让司机先回去了。

独自信步来到母亲以前居住的地方 。感受母亲的温度。与弟媳妇聊她并不擅长的家长里短。感受母亲留下的气息。

她一个人走在老街区里，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和母亲曾经无数次一起走过的路。

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商铺，都是母亲曾经熟识的，讨价还价过的。她一个一个推门走进去。那些掌柜陌生的脸上，映现出母亲的笑容。

她再成功，再辉煌，母亲还是母亲，执意过她简单的生活，她劝说过，甚至争执过，最终让母亲在社区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卖服装改服装。这是她和母亲最好的状态了吧。

从小到大，母亲对她都是指责式的。觉得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能更好。直到她成了成功的女强人。她以为母亲总会好些了吧，也没有。每次母亲和她见面或者在电话里，她们总是会不欢而散。

她努力让家人过好，努力让弟弟妹妹们过好，却还讨不到母亲一个满意。

直到母亲走了以后，她才从别人嘴里知道，母亲对她最大的不满，是希望她能够有稳定幸福的生活。一个真正爱她呵护她的男人。母亲，心疼她。

有时候，我们明明是爱一个人关心一个人的，却用了不正确的表达方式，错，过一生。

母亲走的时候，她正在忙自己的工作。最后一个电话，她也是不耐烦地挂掉了。她刚从母亲那里离开不久，母亲说来说去的，左不过那些话。

母亲走得很突然。她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几年了，这便是她的心结。

想母亲的时候，她便来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走走母亲常走的路。越走，越温暖。怎么走，却再也无法遇到母亲了。每一次，她都会在这条路上买一个大姐的花。那是母亲经常买的花。

回自己家的时候，她坐母亲之前常和父亲一起坐的那趟车。两元钱就可以到。每一次母亲都是大包小包的拎给她。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嫌烦，我这什么都不缺。如今想来，却是最温馨的回忆。

之前一直开车，也是母亲走了之后，才一次次用母亲的方式重走母亲的家到自己的家。这是，用心去量着走的路。

她以为，这样的每一步，能够走向离母亲最近的地方。但是，每一次，都只是把自己走得越来越寂寞，越来越想妈妈。

想妈妈的时候，她只能够去看她父亲。还有她的爷爷。

她终于可以放下她的工作，每个星期去陪爷爷和父亲，也终于可以按老人家的意思，让他们住在乡下，种田种地。

爱一个人，就是让他过他喜欢的生活。爱一个人的方式 ，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多陪陪他。

她沉浸于全心全意陪伴家人的小幸福里，这比起她的千万产业，才是最最珍贵的。

世上虽然再无路可以让她遇见母亲，但是她还是有回家的路，在她和母亲曾经走过的路上，她还是可以遇见那些熟悉的人，可以彼此温暖和爱。

我的故事

整整一年了吧。九十多岁的奶奶救是救过来了，却一直睡在医院里，身体逐渐衰败。

这是一个不可抗力。生老病死，成住坏空。奶奶身体底子好，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病，只是规律性地，走在了人生的归途。

这条路，有的人走得急，有的人走得慢。她是慢的吧。很难说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好处是子女可以尽心尽孝。不好是，其实她自己也已经老糊涂到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有时候甚至会破口大骂。有时候又会说一些旧时往事。有时候仿佛她还是年轻时，孩子们都还小。有时候又仿佛她根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是越来越不敢去看奶奶。因为奶奶从躯体上到精神上，已经越来越不像我记忆中的奶奶。

我倒是常常在梦里和奶奶一起吃饭，一起串门，甚至带奶奶去北京天安门看升旗。每次梦醒，我都情愿转身再回到梦里去。

小时候我和奶奶生活了整整六年，直到我上小学。奶奶在我病时日夜陪着我，在我淘气时做我的防空洞，在我恋爱时做我的闺蜜……我长大了，奶奶每天去公园锻炼时都会买报纸，原因是上面有我的名字。我带她去吃必胜客，给她买零食和食品塞满她的冰箱。她很配合地让我拍照，摆各种姿势，即使腿疼，也不让我知道……

时光，就那么嗖地过去了。奶奶在我十八岁时送我龙凤镯，在我刚生孩子不久就把孩子十岁的生日礼钱提早给了我。她怕，她看不到我幸福。她怕我的人生大事她再也赶不上祝福。她怕，我忘了她。

龙凤镯太招摇，她后来又给我了银的戒指。我天天都戴着。

我深深记住和奶奶之间的种种美好。但是，我们之间的好多时间，其实是被一些不美好而生生隔断的。

比如，她和我妈妈之间的婆媳关系，两个好人在一起，就是互相不顺眼。

比如，她到晚年总是重复她的那些苦难和伤痛，以至于已嫁作人妇的我见她就躲，也怕她吓着我的孩子。其实，我忽略了，那就是老年痴呆的前症。

她一直是喜欢我的，也一直是希望我能够多陪在她身边的。我却被自己的生活所累，并不能如她所愿。

现在我去医院看奶奶时，她的护工说，奶奶常在午夜梦回时叫到我的名字，清醒时会和她说我和她在一起的往事。

我依然像从前一样，买她喜欢吃的零食。哪怕知道有一些她已经不能吃。放在她面前，也是好的。今年中秋，明知月饼她吃不了了，还是买去放在她的病床上，让她握着。

奶奶清醒健朗时，虽然我们感情最是深厚，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岁月稀薄了许多 。直到她老得不认得我了，我才蓦然想起，这一世，还有那许多的话，竟是再也无法和她倾心而谈了。

在最近的几年，每次她看到我，都会叫着我的小名问我，你想不想我啊？你过来和我说说话……我造业啊，一岁就没有了妈……我在罗家奋气做人……你们一家三口，要注意身体……

在最近的几年，有次去看她，她硬要留我吃碗面，一个人在厨房忙碌许久，下了一碗面，面上有我爱吃的荷包蛋，上面还浮了许多的死虫子。那一顿，我的眼泪和汤面一起，被我艰难地咽了下去，那一次我便知道，奶奶的白内障又重了，我和奶奶的分离一天天近了。

最近的几年，奶奶更多的时候是糊涂的，她的儿女们经常发现她的怪异，比如她会把垃圾扔在洗脸面盆里，比如她经常半夜长长叹气，比如她烦躁时总是骂人，比如她……

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她是病了。心的病。我也没有想到。

很多老人最后都有类似的症状，或轻或重。无非是因为寂寞。无非是想儿孙天天陪着。

而多少儿孙，享不起这福，懂不了这爱。水都是往下流的，儿孙们又都忙着自己的后人和人生的后半程。

那源头之水，干了，萎了，却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真的没什么，在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不是也不认识奶奶吗。正如她现在不认识我了。

她始终是那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奶奶。

我无比珍惜每一次在这个尘世间见到奶奶的时光，虽然是在医院里，虽然她已经不认识我是谁。

因为我知道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遇不到她想见的人了。

这世人有很多人都像故事里的她和我一样吧。有着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的人，以及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我们在这个世上再怎么走过熟悉的街道，世上也再无路让我们遇到想遇见的人。

我们的余生所有的温柔都是用前半生不可恕的忽视换来的。

我们究竟在忙什么呢。眼前的人，当下的事，匆匆会成为我们再也回不到的曾经。

365天极限挑战日更写作训练营  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