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 草稿

      01.

      有没有谁和我一样，没心没肺地长到了五岁，长到了八岁，又长到了十岁，然后十岁过后的某一天，就有人突然告诉你:“哎，孩子，你其实不是你妈妈亲生的！”

      啊， 我原来不是我妈妈亲生的！今天中午吃完饭以后，奶奶告诉了我这件事情。

      而上午的时候，三个小时以前，我都还在我们的家里，一切都还好好的，我写着我的作业，弟弟玩着他的玩具，姐姐玩着手机，妈妈好像在洗菜，家里就这样井然有序互不干涉的，可弟弟非要来拉我的草稿本去画画，我不给，他就大哭着去找妈妈。妈妈自然没有给我好果子吃，过来就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两下，我本想争辩的，可抬起头来看着她脸阴阴的，甚是吓人，于是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又悄悄地自己做作业。这种片段多了去了，我流几滴眼泪，很快就会好起来，我是哥哥嘛，怎么老是和弟弟计较呢，想来，原就是我的不是。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妈妈说:“小秋，要不你去奶奶家吧，她一个人在家也没有人陪，你去陪陪她。”

      奶奶每次从乡下来，妈妈都会要我去陪她，我都习惯了。这次奶奶又生病了，前天过来的，在我们楼下的诊所输了两天的液，说我们家孩子太多，吵着她睡不着觉，于是又回自己老城区里的小房子住了。

        我其实不喜欢去奶奶家的，她家里书也没有，玩具也没有，唯一有的一台电视机，奶奶也只看她喜欢的电视剧。白天还好，我可以带两本书过去，这里坐会儿，那里坐会儿也就过去了，可是我最不喜欢在奶奶家过夜了，她家里只铺了一张床，每次过去都得和她睡，倒不是床不够宽，实在是奶奶太胖，常常挤得我连身都不好翻。当然，最让我痛苦的是，奶奶的呼噜声，大得可以惊醒我的每一场好梦。

      可我还是得到奶奶家去，谁让我是大家口中最懂事的孩子呢？

      吃过了午饭之后，我就总感觉奶奶有话对我说，我于是把我带过去的《哈利波特》放到茶几上，坐上沙发和她一起看重播了很多次星光大道。

      等了许久，奶奶七拐八绕地终于开口了:“小秋，是你妈妈做得饭好吃一点，还是奶奶？”

    “妈妈做得饭好吃一点。”我如实回答，说完了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应该。

      奶奶“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了，我以为是我说的话伤害了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你的脸现在还疼不疼？那么长的两道血痕，坐近一点我看看，有没有留疤。”

      一听到脸上的血痕，我的心里就“咯噔”响了一下，出门前我专门看了镜子，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新肉长了出来，虽然比本来的皮肤粉嫩了些，不过远看应该完全看不清楚了。奶奶是怎么发现的？不是说她的眼神不好吗？

      “坐过来啊，怎么听不懂呢？坐过来我看看，到底多长的血痕！”奶奶又叫了我一遍，语气里有些生气了。我不得不坐过去。

    “造孽哟！这造得是什么孽哟？”看完我的脸，奶奶小声地嘟囔着。

    “奶奶，我是在学校的时候走得快，楼梯转角的时候脸挂到瓷砖上去了，已经好了，不会留疤的。”我前段时间说给姑姑的台词又说给了奶奶听一遍。

      大约是两周前吧，奶奶还在农村老家，爸爸刚从远处上班回来，我的脸新受伤，血印正红，也没有结痂，姑姑叫我们一家出去吃饭，妈妈原本说不去的，可毕竟是姑父的生日，又不好拒绝。

      我说:“要不然你们去，我作业多，就在家里自己煮面吃吧！”

      妈妈本来已经默许了的，可爸爸却极生气，说我越来越没有规矩，也不懂得尊重长辈，然后硬拉着我去给姑父庆生去了。

      大概是我顶着的两道血痕太过醒目，姑姑一看见我就瞪了我一眼，然后大声问道:“小秋，你这孩子又和谁调皮呢，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

        我料到姑姑会问，可我没有料到姑姑会直接问我，以前她可都是问我妈妈呢，她一般都会笑着，对着我的妈妈温和地说:“呀，大嫂，小秋是不是哪里不乖啊？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有没有到学校去问一问，怎么会伤着脸啊？这么标致的一个孩子，脸花了可不好找媳妇了！”

      妈妈一般都这样回答:“小秋很乖的，他哪里有什么不乖啊，就是走路不小心蹭的，过几天就好。”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一般都在给我耐心地夹菜，从不看我的姑姑。

        可能妈妈也没有想到姑姑会这么大声地直接问我吧，她大概和我一样懵懵的，所以既没有给我夹菜，也没有回答。爸爸倒是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

      姑姑又开口了:“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不管是和谁发生争执，都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脸，虽然你是男孩子，但也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才不让人心疼啊！”

      我挺尴尬地冲着姑姑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前两天在学校，不小心蹭瓷砖上去了，当时疼，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姑姑也就没有说话了，一家人吃着火锅，没有人再在意我的伤痕。

        没想到今天奶奶又提起了。她让我靠近她，我就靠近她，她虚着眼睛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多俊的脸啊，到处都是疤痕，可怜哟，我的孙蛮儿可怜！”

        每当听到奶奶叫我孙蛮儿，我的心里就暖融融的，暖地沁出水来，很快就湿了我的眼圈。我把脸别开，回到原来的位置，假装不在意地笑着说道:“男孩子有疤痕没关系的，我这么聪明，又不会靠脸吃饭！”

      “瞎说！再不靠脸吃饭，也不能把好好的一张脸弄得到处都是疤啊！跟你妈妈说，下次打你的时候打屁股，再不能伤脸了！”

        奶奶怎么知道是我妈妈打的？不对，不是打的，是用指甲掐的，掐破皮以后干刺刺的疼，几天都洗不得脸，碰不得水。我每天顶了两道长长地血痕上学，老师和同学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受伤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老师和同学们从前倒是问过，我告诉他们说在家里做家务的时候碰的，后来次数多了，也就没有人问了，老师和同学都挺喜欢我的，也不会在乎我的脸花不花。只有姑姑仍然每次都会问，想来这次也是她告诉奶奶的吧，又白惹奶奶担心，我心里真怨她。

      奶奶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我不敢回头看她，我猜她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奶奶喜欢哭，我不喜欢看她哭，这也是我不喜欢来她这里的原因。

      可是来都来了，也不能白白地看着她哭吧，我又向她靠近，哄着她说:“奶奶，这真不是我妈妈打的，我真的是被撞的，我以后会小心的，真的。”

      “我的傻孙蛮儿哟，你真的是这世界最好的孩子哟，可你也是最可怜的孩子，可惜老婆子我没有能力，被这一身病缠得不知道能活几天，我要是身体好好的，我就和你爷爷独自养活你，哪能让你遭这些罪哟？

    “也亏得你懂事，被伤得这么惨，从来都不会说是她欺负你，你这么维护她，她心里可知不知道你的好哟？

      “造孽哟，造的是什么孽哟，光面子功夫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哟？从前她总不让你单独到我们这边来，总怕我对你说出什么，现在见你长大了，亲她了，怕她了，这才放心大胆地放你过来了，你说，我到底是对你说还是不说哟？”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奶奶没完没了的哭唱腔了，但她是长辈，又说着是真疼我，我再难受也得听着，该回答的时候还得回答，我说:“奶奶，您别这么伤心，您想说什么话，您对我说就是，我回去不告诉妈妈就行了！”

      我见奶奶脸上犹犹豫豫的，我就知道她吞吞吐吐地是想告诉我一个很惊人的事情，没想到，她想了一会，下定决心说出来的事情居然是我不是我妈妈亲生的！

                               

        02.

        我其实也怀疑过我不是我妈妈亲生的。我爸和我妈是二婚，这我知道，而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刘夏，一个叫王云云，我叫刘秋，我弟弟叫刘冬。妈妈说我还有一个叫王路阳的弟弟，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王云云姐姐一起，住在我们另外一个市的他们爸爸家。云云姐姐经常在节假日的时候独自从邻市坐车来我们家玩，小路阳却没有来过。妈妈说，小路阳比我小一岁，本是可以和云云姐姐一起来我们家的，定是被他爸爸和奶奶扣在家里，不许认她这个妈妈了。我的刘夏姐姐也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她比王云云姐姐大一些，好像很早就不读书了，这段时日她很少到我们家里来，大约是两年前来过一次，给我带了几件拼装玩具，呆了两个小时，匆匆就走了，姑姑专门请假过我们家来看她，可是等姑姑到的时候，她早就走了，当时姑姑可生气了，坐在沙发上骂她是个没有良心的小丫头片子，骂她不知道亲疏远近，姑姑骂了很久，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

        后来，刘夏姐姐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之前我记得她还是经常来的，那时奶奶还没有回乡下去，她一来爷爷奶奶就过我们家来，姑姑也会来，家里可热闹了。姑姑有钱，每次都要给她买好多衣服鞋子，我对衣服鞋子不感兴趣，倒也不羡慕。只是她每次来的时候奶奶都有好多话，说长道短的，老喜欢提一个叫林红英的名字。我知道林红英是刘夏姐姐的妈妈，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我记得奶奶总这样对姐姐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林红英那样早早地就到处流浪！”“林红英是最没有良心的，你不要跟她学，我们始终是你的亲人！”“这么久不来，是不是林红英不让你来?”“林红英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得意得很……”“林红英根本就是个骗子……”“……”

        奶奶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没了，有时候爸爸和姑姑会拦着她，可是越拦奶奶说得越是厉害，有一次她竟然还拍了桌子:“你们嫌我这老婆子多嘴，我以前不多嘴啊，怎么还是弄到这个地步？”然后奶奶哭了，爸爸气得不行，家里鸦雀无声。刘夏姐姐坐在奶奶的旁边也哭，我也想哭。姐姐走了之后，我悄悄地对奶奶说:“奶奶，你以后不要在姐姐面前说她的妈妈了，我喜欢姐姐，不想看着她哭。”奶奶抱了抱我，说:“小秋最懂事了，我听小秋的。”奶奶果然不在姐姐面前说起那个叫林红英的女人，可姐姐也很少再来了，再也不来了。

        倒是王云云姐姐开始经常来，她来以后妈妈总会特别高兴，家里会吃得特别好。只是姑姑和奶奶对云云姐姐的到来好像没有什么兴趣，姑姑很少给云云买衣服，奶奶也很少到我们家里来。

      所以，虽然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很快搞得清楚了，刘夏姐姐是我爸爸和他的前妻生的，王云云和王路阳是妈妈和他的前夫生的，我弟弟刘冬是我和爸爸陪着妈妈在医院生的，只有我，似乎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其实常常都在想这个问题。记得奶奶对小夏姐姐说过，无论那个叫林红英的女人如何，姐姐都是姓刘的，都是刘家亲生的孩子，我也姓刘，想来应该是爸爸亲生的。可爸爸对我很凶，我很怕他，在我记忆里，他从来都没抱过我，除了妈妈为我们拍照发朋友圈的时候。而他对同样姓刘的我的弟弟刘冬却是极宠的，经常抱他，用胡子扎他，把小冬逗得咯咯大笑。还有一点也是我想不通的，刘夏姐姐按理说是他亲生的吧，可刘夏许久不来了，也没有听爸爸念叨过，以前就是来了也没见爸爸有多热情，可王云云来了就不一样，爸爸会给她买手机买衣服，大女儿大女儿的叫个不停，总之是亲切得很。

        想来对大人来说，什么亲生的不亲生的并不重要，谁乖，他就会喜欢谁，也许我刘夏姐姐就是因为成绩不好不爱读书，得不到我爸爸的爱吧，而云云成绩好，嘴巴又甜，所以谁都喜欢她。喜欢得让人妒忌，让人想哭。

      好在爸爸总是在远处上班，好在王云云姐姐总是在远处上学。

        所以家里常常就只有妈妈，弟弟和我三个人。妈妈每天特别忙，早上送我上学又送弟弟上学，晚上回家给我们俩做饭洗衣，有人请客吃饭的时候妈妈带着我俩，接受别着人羡慕的眼光，然后特别自豪地这样说着:“我苦一点累一点没什么的，只要我这两个儿子健健康康的，就什么都好了！”“我这两个儿子都很乖的，特别是我大儿子，又懂事，又贴心！”“我们家压力很大得，上有老下有小，还好我的大儿子长大了，还能帮我照顾小的了！”“……”妈妈从不吝啬在外人面前称赞我，这让我非常喜欢和她一起出门，也非常喜欢和她在一起。人人都说她是好妈妈，人人都夸我是好儿子。

        可回到家里的妈妈心情就会变得阴晴不定，我努力做很多的家务，尽量不把弟弟弄哭，为的就是让她心情好一点，因为她心情不好了就会动手打我，她伸手一来，就喜欢落到我的脸上和头上，疼一点倒是没什么，我最怕别人问起我的伤是从哪里来的。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大约是我记忆中妈妈头几次打我，我告诉过我们邻居的张奶奶，我告诉她我脸上的伤是妈妈打的。张奶奶很好的，性情很温和，不像我家奶奶那样，动不动就生气，就哭，就骂人。在我告诉张奶奶妈妈打我后的第二天，张奶奶在我妈妈接我们放学的楼下就把我们拉住了，张奶奶说:“小秋他妈，打孩子可不能打脸的，多不好看。”

      我妈妈笑着说:“那是那是，我从不打孩子的，别说打脸，就是屁股都很少打，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跑哪儿把脸挂花了，我看着就心疼。”

      张奶奶说:“是挂花的啊，我还以为是你打的呢！”

      “哪儿能呢？小秋这么乖，我哪儿舍得打！”

        妈妈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那么自然，让我都有一种她从来没有打过我，真的是我自己不乖跑出去把脸花的错觉。

      和张奶奶说了几句后妈妈就带我们回家了，那天正好爸爸在家休息，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等我们娘仨回家，我也不管其他的事情了，放下书包洗了手就坐上了桌子，等着开饭。

      见爸爸妈妈从厨房出来了，我高兴地拿起筷子，还没有开始动筷，却整个人都被爸爸囫囵地推到了地上，“吃什么饭？去门口跪着！”

      爸爸在我们家向来是最后有权威的，他嗓门大，力气也大，打人骂人都是惊天动地般的。我知道他又要打我了，我浑身蜷成一团，怕得很，开始哭。我越哭爸爸就越生气，吵的厉害得很，提着我的衣领说完把我丢到门外去，我喉咙被衣服结着难受极了，可我依然害怕被丢到门外，我抱着门死活都不松手。爸爸踢了我两脚，开始骂我:“哭哭哭，就知道哭，不知道我最看不惯你哭起来这副模样吗？贱皮子贱相看来真的是遗传的没有办法改的了！现在更不得了，不仅爱哭，还学会了翻嘴嚼舌，这样的孩子，养来有什么用，倒不如趁早丢了干净！”

      我听不懂爸爸在骂些什么，我也想不哭了，可我忍不住啊，我哭得越凶，爸爸打骂得也就越凶。妈妈跑过来拉住爸爸，顺手又把门关上，无奈地说道:“你们爷俩总是弄得像杀猪似的，像狗见羊一样，见一次都闹一次，一会儿把整栋楼都惊着了，得说你虐待孩子了！”

      “我教育我的孩子，与别人什么相干？你不要动不动就来帮着他说话，才多大啊，就知道翻嘴了，大一点那还得了？”

      妈妈似乎被爸爸雷打一样的声音吓住了，她退回到桌子旁，不再说话。

      爸爸又冲我高声问道:“你老老实实说，脸上的疤怎么来的？”

    “妈妈打的。”我瑟瑟缩缩地回答道。

      爸爸踢了我一脚，“还不老实？那你说说妈妈为什么打你？”

    “我记不得了……”

      爸爸又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感觉到我的耳朵快被揪掉了，但还能听得到爸爸说话:“你编啊，你编个理由啊！”

      我是真的记不得妈妈为什么打我了，我也编不出什么理由来。我想哭，可我知道我如果哭出声来会被打得更惨，就一个人轻轻抽噎。

      爸爸又说话了:“刘秋，我告诉你，如果你脸上的伤是你妈妈打的，老子今天就得剥了你的皮，你老子在外面上班有多辛苦你知道不？你弟弟还不满两岁，你妈妈带你们两个有多辛苦你知道不？你妈脾气这么好一人，你如果都把她惹得动手了，老子不用想都知道你到底有多烦人！”

      “老公，小秋哪里有多烦人？你越说越离谱了。跟你说他就是不小心自己蹭的，没有不乖，没有不乖！小秋。你说是不是？”

        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爸爸罚跪了我十分钟，并警告我以后不许撒谎，然后一家人开始吃饭。

        爸爸出门后，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小秋，你爸爸就是那个脾气，让你受委屈了。你也知道妈妈带你们兄弟俩很辛苦的，是不是？凡是个人就有脾气的，一忍不住就会动手，平时你那么多调皮捣蛋的地方都不敢告诉你爸爸，就是怕他的暴脾气发作了打你，可妈妈也不能不教育你啊，总之不管妈妈怎么教育你，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吗？”   

        我最喜欢妈妈这样温和地与我说话，她这样一说，我就哪儿都不疼了。我相信她说的，每个人都是有脾气的，爸爸有，奶奶有，姑姑也有，妈妈当然也有脾气的，我不乖，她打我是应该的，但如果我不乖，被爸爸知道了，那爸爸打起我来可就吓人了。所以，从那以后，我从不曾告诉任何人妈妈打我，或者掐我的事情，因为，都是我不小心蹭的，因为，谁也没有理由责罚一个不小心的人。

      03.

      我还和奶奶在沙发上正聊着呢，姑姑就带着表弟来看奶奶了。姑姑家的表弟小我三个月，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特别好。见他来了，我心里的不快瞬间就好了很多，表弟拉着我一起看他买来的《笑猫日记》，姑姑和奶奶在沙发上聊着奶奶的病情。我感觉姑姑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我偷偷瞧她的时候，正好和他的眼神撞个正着，姑姑说:“小秋，我看你脸好地差不多了，可千万不要吃酱油，容易留疤。”

      “嗯。”我又低下头来看书了。

      “我已经告诉他了。”奶奶说道。

        姑姑说:“嗯，他这么大了该知道忌口的，不然满脸的疤痕，以后多难看啊！” 

      “我不是跟他说吃酱油的事儿。”

      “那您跟他说的什么事儿？”

      “你说还有什么事儿？”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事儿？啊，不，你该不会？”姑姑的分贝提高了，显然明白了奶奶所指。

      “嗯，反正纸包不住火，早知道早知道……”

      “您糊涂啊！您老糊涂啊！”姑姑大声喊到。

      专注看书的表弟被姑姑的声音惊到，他不耐烦地说:“妈妈，你能小声点吗？”

      “小秋，带着你弟弟到里屋看书去！”姑姑命令我。

      我从小听姑姑的话，这一次也当然，我把表弟带进了里屋，表弟看书，我趴在门缝里悄悄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妈，您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你跟小秋说那些干什么？你是嫌弃嫂子对你太好了吗？还是觉得小秋过得还不够苦？”

      “我就是觉得小秋过得太苦了，老婆子看不下去！你看他的脸，到处都是伤痕，这些事看得到的，看不到不知该还有哪些！”其实妈妈生气的时候都是掐我的脸，爸爸生气的时候要么打我耳光，要么用手拐敲我的脑袋，反正都是招呼在我头上的，身上好像还真没什么伤。

      姑姑叹气道:“我每次见小秋受伤，我都明里暗里地暗示过她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想些什么，看起来那么温柔和善一人，心偏偏那么狠！”

      奶奶说:“那都是在我们面前装的，在你哥哥面前装的，这样的人最可怕了，明明毒蛇心肠，偏偏看起来温柔和善！你们不懂，可逃不过我老婆子的眼睛！”

      奶奶的一番话让我想到“白莲花”一词，我们班有个叫赵娜娜的女生，恰好是我的同桌，她在老师面前可恭顺了，每一个老师都夸奖她喜欢她，只有我知道，她把胶水粘在别人的凳子上，把班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生程雪儿的作业故意撕坏，把自己的垃圾悄悄地丢在我的脚下，种种种种，我和我的好哥们儿都不喜欢他，哥们儿说，她就是一朵大大的白莲花，原来在奶奶眼里，妈妈也是一朵白莲花。

      只听姑姑又说:“我怎看不出柯燕是这样的人？可当初林红英把我哥骗了之后，要不是她，我哥哥不知多久才能振作起来，而且这些年，她也算把这个家操持了起来，让您担心的也少了，就是对小秋，太不公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来的时候小秋还没有满两岁，见了她第一眼就喊她妈妈，这些年来，小秋只知道这个妈妈，您现在告诉孩子她不是他亲妈，你想过孩子受不受得起了没有？还有，如果小秋以后在生活中表现出来什么异常，被柯燕知道您曾这样多嘴，到时候不要又来抱怨这个儿媳妇也不孝顺您！因为我婆婆要是像您这样，我也会不理她的！”

      “我告诉过小秋不要说出去的！”奶奶小声地说道。

      “他是多大的孩子？他莫名其妙地知道的这个秘密，正像石锤一样地砸在他身上呢，还要因为在乎您和大嫂的关系为您保密，这对他到底公平不公平？”姑姑的语气里有了哭腔。

      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奶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小秋命不好，从小就被亲妈抛弃，后妈又是只笑面虎，反正他这是他早晚都得知道的事，我是希望他知道自己命生得不好……”

      “那为什么不能让他晚一点知道呢？”姑姑应该是很生气，声音特别大。

      表弟被惊着了，他抬头看在藏在门口，问道:“哥哥，你不看书，在门口偷听什么呢？”

        姑姑和奶奶知道了我在偷听，她们把我叫出去，她们俩都沉着脸一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好一阵，奶奶才开口:“小秋，你是不会对你妈妈说的吧?”

      我摇摇头。

      奶奶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如果不是老婆子我身体不争气，我巴不得亲自来带你。”

        姑姑别了一下嘴，说道:“您又不是没有带过，当时是怎么带的？不是天天抱怨？天天都在说哥哥不给钱？”

      奶奶一下子生气了:“你今天究竟是干什么来的？是来看我还是来气我？说来说去全是我的错？是我叫林红英跟别人跑的？是我叫你哥看了这个孩子就像看见冤家一样？是我让柯燕掐人？我带小秋的时候抱怨什么了？我不该抱怨吗？我养大了你们两个不孝顺不懂事的孩子，有什么理由还要帮你养孩子？”

      姑姑打岔:“您可别说，您还真没有帮我养孩子，我也不敢让您帮忙！”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吵了！还要不要我安静看书！”表弟吼了起来。

      我已经习惯了家里这样吵，早就波澜不惊了。是的，我爸爸，姑姑，奶奶，经常这样吵，他们只要坐在一起，不到半个小时，就会有这样规模的吵架。吃饭时候也不例外。通常是爸爸因为一些小事猝不及防地打我骂我，姑姑劝，爸爸就吵姑姑，姑姑就回嘴，奶奶黑着脸招呼他们，爸爸又回嘴，奶奶吵起来，姑姑又劝，奶奶就转过来吵姑姑，姑姑又回奶奶嘴，循环往复的，吵得红胡子绿眉毛，剑拔弩张，不得开交。

      现在想想，他们每一次吵架，几乎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以前我不知道原因，只一个劲地觉得家里得长辈都好烦，除了妈妈以外，没有一个人会好好说话。有时候我还同情我表弟呢，他妈妈可是没有一点温柔的妈妈，他的生活该是多糟糕啊！现在知道了，他们只是在谈到我的时候，才没有了温柔，只有怨气狰狞。

      04.

      姑姑让我去她家和表弟玩，我没有去，我说我想陪奶奶，姑姑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带着表弟走了。

      晚饭过后，奶奶突然对我说:“小秋，今天下午我和你姑姑说的话你不要当真，你姑姑小时候我也经常骗她说她是路边捡来的。”

      奶奶显然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那就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吧，我笑着说:“嗯，我就知道你们是骗我的。”

      我看到奶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也不知道她满不满意我的回答。

      我跟奶奶说我想回家，两天没有做作业，怕寒假不能按时完成，得回来拿一些过来。奶奶说:“那你就回去吧，晚上不用过来了，你跟我睡，我怕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这时，奶奶的手机响了，妈妈打来的，妈妈让我再陪奶奶住两天，等爸爸放假，再让我回去也不迟。

      我问奶奶:“那我回去吗？”

      奶奶说:“随便你吧，要不然你回去把作业拿过来，还是在我这边住。”

      终于从奶奶家出来了，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觉得又是自由，又是迷茫。

      这大半天的时间，我过得可是前所未有的漫长，我想我以后每一天的时间都会过得这么漫长，我将日日笼罩在我的“妈妈” 不是我“妈妈”的阴影之下，小心谨慎，强颜欢笑，卑躬屈膝。是的，以后涵盖我生活的大约就是这些词了，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词。

      我突然开始恨起来。在奶奶和姑姑面前不能表露的恨意，此刻，在这满是陌生人的街上，我可以自由地宣泄了，可我宣泄的方法，只有哭，眼泪一行一行地流下来，无法停止。

        我最恨的人就是我的爸爸，他是我的亲生爸爸，可从我记事以来，他从来不曾对我有过温情的时刻，他甚至都不会用正眼看我，即使看我，眼睛里除了流露凶光以外，剩下的全是不耐烦。他总说不喜欢我动不动就哭的样子，贱皮子贱相的，弟弟也喜欢哭啊，可弟弟一哭，他就会立刻去抱他哄他，我哭，只能换来一顿打，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此刻，我都明白了，想必那个叫林红英的女人就是个爱哭的吧，爸爸恨他，所以也就不喜欢我。一定是这样。

      林红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到底有多可恨？定是可恨到了极点啊，不然怎么生下了我又不要我？她难道从来都不想我吗？从奶奶和小夏姐姐以前的对话中，我早就知道她已经又有一个儿子了，她抛弃了我和爸爸，她带着姐姐嫁给别人生了新的孩子，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嘛，她怎么会想念这个不满三岁就被她抛弃的孩子？

      我突然很想念很想念小夏姐姐，可她是我的亲姐姐啊，为什么也不来看我了？都怪奶奶，每次她来，都要说林红英的不是，是这个原因吗？可她怎么能因为这个就再也不来看看她的亲弟弟？是不是她在林红英家也生活得不好？应该不会，我从前听说过的，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她是跟着亲妈的，想来她的后爹会像亲爹一样对她，就像我爸爸对待王云云姐姐那样，说不出的和蔼与亲切。我还听说过，宁愿跟着讨饭的妈，也不能跟着做官的爹，大约说得也是同样的道理，可惜我的亲妈不要我，她那么不在乎我，可我竟然，此刻，想见她一面，我想当面问问她，是不是我小时候特别不乖，所以她走得时候不带上我，却带上了姐姐，我还想问她，为什么不劝着姐姐经常来看看我啊，姐姐每次来看我，都会和我好亲好亲，我就只有姐姐最亲了！

      不，如果我此刻见了林红英，我必什么都不问她，我就抱着她，我死都不松手，就像弟弟缠着柯燕妈妈那样，无论她炒菜，拖地，洗衣服，只要弟弟去死死地抱住她，她便会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情，一边笑骂着弟弟不懂事，一边把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怪不得我从不记得柯燕妈妈亲过我，我不是她亲生的啊，亲起来肯定膈应。所以，如果我见着了林红英，我不管她从前是怎样的，不管她是对是错，我必紧紧地抱住她，亲了又亲。

      可她定也会嫌我也吧！就像爸爸嫌我一样。爸爸嫌我像她一样爱哭，她定会嫌我长得和爸爸太像，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恨，我好恨。

        除了爸爸，林红英，还有小夏姐姐以外，我还我恨奶奶，我恨她啊，她口口声声地说爱我护我，可她也是嫌我的吧，也不愿我在她家多呆几天的，怕我烦着她，怕我挤着她。

        还有一个在口头上爱我护我的人，我的姑姑，她常常为我的事和爸爸吵，和奶奶吵，可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接我到她家住呢？她总是让我上去玩，可她从不会让我在她家过夜的，她在她家里她可做不了主，她不会为了我和姑父吵，也不会为了我和姑父的爸爸妈妈吵起来的。

        所以，这天大地大，没有一个人是真爱我的，我没有一个真正的去处，哪里都不是我的家，哪里都没有人全心全意地等我，我就是一个多余了的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简直就是一个错误啊，并且，没有谁能够改正这个错误。

      可是我这双没有出息的脚啊，已经惯性地走到了爸爸家的楼下，我已经听到了柯燕妈妈和云云姐姐，以及小冬弟弟的玩笑的声音，一会儿，小冬哭了，云云姐姐去哄他，却听柯燕妈妈温和地说:“哄他干什么，他一会就好的，别把他惯着了。”弟弟果然很快就不哭了，三个人依然有说有笑。这笑声像是一把刀，莫名其妙地就戳中了我的胸口，我疼，不能呼吸的那种疼，我流眼泪，不能控制地流眼泪。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说:“他们是骨肉血亲啊，没有你在，也就没有人隔里隔外地碍眼了，所以知道了吧，为什么每次奶奶一到城里她都让你过去陪伴？那不是孝道，那只是单纯地想要把你推开罢了！”

      我就这样在楼下站着，听着三楼传下来的他们的声音，听着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听着奶奶和姑姑争执的那些声音，也听着爸爸呵斥和责骂过我的声音，我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了，只是底楼的门突然打开，张奶奶牵着她的阿黄出了门来，她冲我温和地笑了笑，问我:“小秋，还没回家呢？”

      我说:“嗯，我从奶奶家回来，刚走到这里……”

      话还没有说完，阿黄跑远了，张奶奶急冲冲地跟了上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区里的灯全都打开了，真是万家灯火啊，温暖明亮，我不再站在楼梯旁，我站到桂花树下黑暗里，冷的直哆嗦，提不起上楼的勇气。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吧，或者更久一点，迷迷糊糊的，我竟然靠着老桂花树睡着了。

      我想做一个梦，做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做过得梦，梦到温暖，梦到爱，可惜我没有。于是我又想就这样永远地睡过去得了，反正我是个多余的，反正，也没有谁真正地在乎。

原来，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 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