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外婆

开雪君：大作读了，写得很好，几个人物都形象鲜明、生动，也有内涵，文字也朴素简约。只有两点供你参考：一是有容易引起歧义的，那怕是真实的也要避开，如外婆的父亲是团总一事，不必提及，团总是清末的地方长官，相当现在的乡长或区长……二是二祖母关于“强”的教导，表达不太清楚，需要有所加工。

              鲁之洛          2010年5月6日

遵照鲁之洛先生的明见，又将拙作作了较大的修改 。文章不厌百回改----确非虚言！

我的三个外婆

我有三个外婆：大外婆、二外婆、小外婆。

大外婆姓熊，于我无点滴印象，生下一个女儿后，便因病辞世，时年20余岁。

二外婆姓夏，我喊她瞎子外婆：视力极差，看人像搜索敌情，眼睛要贴到你脸上；一身透着儒雅气息，一双小脚很显眼，走起路来，一扭一摆，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小就缠脚的。二外婆的形象，至今记忆鲜明。

小外婆姓肖，蓄短发，脸色黄而偏黑，一张脸总是忧郁纷呈；个子不高，脚大；天光到天黑，沉默寡言，一声不响的埋头劳作；做了家里做家外，喂猪打狗，一年四季无空闲。逝世那天，雪罩四野；头天寒风刺骨，沙雪扑面，还踉跄着身子，提篮在田地里寻回猪菜……

小外婆出身贫寒，自小被家人卖到一位告老还乡县令家当丫头。外公在此公家做塾师，因为才高，名震一方，颇受主人器重，见外公暮年尚无子嗣，便将小外婆赠予外公为妾，也说县令家当时生计暂陷困顿，将小外婆抵付外公薪金……自此，生儿育女、劳累是她的八字命。她在灶边煮饭炒菜的动作，在我的脑海里记忆颇深，她脸上因病生发的痛楚、郁郁寡欢的神情，前赴后继地敲击我的心灵！她的形象历久弥新，有如一尊塑像，牢牢地屹立我的心灵家园！

小外婆去世时，年仅四十来岁。她14岁生下我母亲，此后几年生一个，生了四女二男。外公家承续香火，全靠小外婆。76岁的外公去世一个星期，42岁的小外婆随外公去了，结束了她无怨无悔的一生。

我的母亲常常悲叹：好痛心呢！你小外婆未享着什么福。我生下你后，在月子里，是你疾病缠身的小外婆侍候我，你二外婆一双小脚走不来哟！比起在你外公家的生活虽然好得多，可是只有一个来月呀！当你外婆离开我回家，我抱着你送她，你在我怀里哭了，哭的声音好大，望着你外婆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好酸好痛，你小外婆哪里享着我们的福呢？

当你小外婆的父亲打听到被卖女儿的下落，三番五次要求见面时，小外婆一口回绝：既已将我卖掉，还好意思见面？你们还要怎样折磨我呢？

真的有了那一天，轮到亲生父亲等亲人光临身边，小外婆硬是将自己拴在房里，拒不出来。僵持良久，来者无法亦无言，只得怏怏离去，从此也没有意思再来……

一闻母言，那个刻骨铭心的场面迅即出现：小外婆站在柴灶旁，手拿菜瓢炒菜，动作迟缓，手指蜷作一团，因患风湿性心脏病，一动起来脸色就呈痛苦样，弯腰塞柴进灶，本是寻常小事，在她做来显得非常艰难……每忆及此，我落泪不止。

哀痛的母亲，亦泪落，声音低沉的说：她像个骆驼，整日劳累奔波，活要照样干，身有慢性病，没有条件诊，只能活生生的拖着，看着自己一口口出尽自己的气，直到动不得了，才无可奈何的闭上自己的眼睛。她在世时，因为病得难受，跟家人说话有点蠢，显得不耐烦，我们几姊妹都不大喜欢她，对她不亲热……如今懂事了，好后悔没有理解她，没有亲热她，我们自己苦命的娘啊。母亲每每忆及，或步进室内捂着脸面潸然泪下，或步出室外对着苍天幽咽不绝……

小外婆受尽病痛折磨，难以抚养自己的儿女，这副担子自然落在二外婆肩上。二外婆曾经生过一男，后来夭折，再无生育。因此才有小外婆进门。二外婆虽非母亲六姊妹的亲生娘，奶也没有吃她一口，却抚养有方，儿女们竟然与她水乳交融，亲密无间。她呼唤儿女们的声音非常动听，像是唱歌；儿女们从小到大叫她“二娘”，她活到了90余岁，才在儿女们撕心裂肺的“二娘”痛悼声中仙逝。

母亲孝敬二外婆，不在嘴上。缺衣少食的漫长岁月，每逢面粉厂杀了猪，当工人的母亲便要蒸些肥肉多的米粉肉送去。外婆家有好几里路，从酱油巷到塘富冲，往返一趟要一个多两个小时。我送过，有次贪玩不去，惹得母亲几耳光扫在我脸上，麻辣火烧之余，乖乖的提着东西低头去了！送的次数最多的是我的妹妹，她从几岁开始送，一直送到13岁去世。有时，忙碌的母亲也亲自去。逢年过节的看望，是必不可少的。尽管来去匆匆，脸上都写着甜蜜。母亲常常说：天在上头，它看见的！

二外婆是都梁南乡人氏，父亲富甲一方。因为家境好，自幼读书识字，颇具大家闺秀风范。说话细声细气，从不蠢小孩。逢上严厉的外公教训打骂儿女，生性善良的二外婆总是挺身而出，慈悲为怀的为儿女们打圆场，找台阶下。每每此时，外公只能让步：她是正妻，地位显著，而且，岳父大人向来看重外公的才学，不嫌外公贫寒。婚嫁时打发了一笔钱财——外公才脱贫，不仅有了妻子，也有了像样的房子！这，无疑增加了她在外公心目中的筹码。

母亲常说：二外婆在外公面前讲得话响，她自然成了我们姊妹的依靠，不是她生下来的儿女们，一步步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娘。你这个外婆好会为人，对我们成天嘘寒问暖，很会疼爱人，迎合人心。她不是亲生娘，我们能将她当做亲生娘，这是人世间的儿女最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二外婆不光温柔贤淑，也一生信奉逆来顺受。小男儿淘气是本色，当我初晓人事，计较起被人欺负的事情，心里总是悲愤莫名、郁闷之极。去了外婆家诉说，外婆正在那栋老房子当阳的木壁下，摸摸索索补补丁。说至伤心处，我泪花哗哗流。她听罢，放下针线，竭力抬起驼背挺身挨近我，抖抖索索伸出枯瘦的手掌，为我拭去泪水，抚摩着我的脸颊，慢慢吞吞说：“哟，是打了你左边脸吗！你回去，笑着对打你的人说，给，我这边脸你也打打吧！我这边脸有点痒了呢……”听了这话，我忍不住破涕欲笑，欲笑笑不出声。

哎呀呀，外婆真是老糊涂了，你没有能耐帮忙我不怪，怎么还动员我“送货上门”再受二茬罪呢？她只有一点点光的眼睛，眯细成一条线，盯着我，一字一顿；“记住，弱一点，不要紧，弱不死一个人；豪强（逞强），要不得，强得死一个人……” 她凑近我，一双粗粝且黑的手紧抓着我的双手后，像唱歌样的盘问我一句：听说过你的堂舅豪强的事吗？

外婆慢条斯理、声音细甜而悠悠的说教：那时天旱，为田里放水发生争执，他跟邻人骂将起来，邻人个子高大，迎面一拳击来，打罢拍拍胸脯嚷一句：你敢把我怎样？

你堂舅挨了一拳，以为自己“弱”了，又被激将一句惹出怒火，冲回家里操出一把杀猪刀折回来，照准对方的肚子连捅几刀，对方的肠子流出，扑通倒地……幸好未死，你堂舅判刑20年，至今未出来。老婆弃他父子另嫁，两个儿子如同野狗，四处打飘飘流浪，谁见谁过不了意。要是当初忍一下，哎……外孙大爷，娘舅二爷，记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生得亲不如住得亲，是乡邻，值得较真？遇气事，做光眼瞎子；听气话，当作耳边风。听得气话，撑得船下；闲事莫管，吃得三碗。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善人自有善人福，恶人自有报应管……

年少的我听得浑身荡寒，体温下降；如处暗夜，继遇灯亮。自此，记牢了这些“座右铭”。此后从小到大的岁月里，一动肝火，想起堂舅，大火成小火，急火变慢火，再过须臾，心火骤息，人生路长为人不易，有“灯”照着，个人意气“下岗”，不会去当“闯王”，消释了我多少大小灾厄……

人生迅速，不觉暮年，许多人事淡去，唯有那栋老房子当阳的木壁下，摸摸索索补补丁的外婆说道“强弱”的场面，总是活生生的蹦跳在眼前！怎能忘记，那时正午的阳光正烈，映着二外婆颜色苍老的脸，脸上画满人生的沟壑山川，阳光下，闪烁成人间珍稀的风景。我想，我会在心灵里挂着这幅画页，一直挂至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

沧桑岁月要人伴，风雨尘世须人教。我的外婆与母亲，只是世间平常百姓，身虽平常，心却超常！难忘母亲，教我一笔一划写好“孝”字；记得二外婆，教我字正腔圆唱好“忍”字歌；尤其是命运惨淡的小外婆，留给我深刻的命运启示：有病是命、病轻病重，只要一息尚存， 就要劳作不止！人，生来就是要与骨气、忍耐、劳碌共存亡的……

2010-05-08于江畔校园宿舍

92岁高龄的母亲2017年10月摄于湖南省邵阳市武冈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