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农村的除夕夜。
村子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隔壁邻居家的院子里传出春晚特有的锣鼓喧天的吵闹,孩子们在大街上你追我赶,放肆的笑声传进阿冰的耳朵里,是异样刺耳的声音。她又想起了刚刚的那一幕,黑灯瞎火的堂屋里父亲在抽烟,一明一灭中是长长久久压抑着的沉默无言,母亲在厨房里惨白的节能灯下盯着某一个遥远的未知陷入自己的沉思。弟弟们呢?那两个少年许是因为受不了家中的压抑跑去谁家蹭电视去了。
大年三十,家中没有像往年一样一大早开始贴大红的对联,也没有叮叮当当准备各种包饺子的材料,晚上也只是简单热了下中午的剩菜,就着一口苞米糊糊粥全家在难捱的无言相对中算是不至于饿着肚子过年。这恐怕是阿冰记忆中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个除夕了。
以往的除夕都是怎样的呢?
父亲喜欢听戏,听那种锣鼓喧天的地方戏,官方称为豫剧;他还喜欢在旧报纸上练习毛笔字,家中每逢过年都是父亲大展身手的好时候。阿冰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何明明是一介农民,父亲的肚子里好像就是有淌不完的墨水,餐桌上的对话仿佛永远都是由父亲顺口吟来的几句诗词开头,然后就是东一段野史,西一段正史的各色小故事。父亲的旧报纸仿佛永远都不够用,在阿冰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指着报纸上墨迹未干的几个字告诉阿冰,这是米芾的字,你要认得。米芾是谁?年幼的阿冰并没有任何概念,直到后来读了高中,学会了上网,才从无所不能的网络里知道了米芾的存在。
米芾,人称米疯子,是北宋时期书法家,画家,同时又是苏轼的朋友,黄庭坚,王安石等一代文豪大家的座上宾,传说就连当时的文艺皇帝宋徽宗都对其颇为欣赏,还被他坑去了一方好砚。
父亲对于阿冰的影响并没有直接体现在书法上,可是家徒四壁的农家堂屋里哪一面墙的书籍却是阿冰和弟弟童年甚至少年时期最温暖的避风港。
每一年的大年三十,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这个平静的小村庄时,父亲会将那个他引以为豪的盒装磁带录音机打开,阿冰姐弟三人就这样被高亢的河南豫剧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就是在用过简单的早饭后开始一天中第一件大事,贴对联,父亲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龙飞凤舞,阿冰则带着两弟弟满院子贴福字,而彼时的母亲会围着她那个深蓝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准备丰盛的午餐。对于贫穷而又各种资源匮乏的农村人而言,春节很有可能是他们一年中难得可以沾上一次荤腥的时候,这里所谓的丰盛也只不过是一大碗泛着油光的扣肉罢了。
下午的时候,阿冰的母亲会准备好包饺子的各种馅料,然后在三四点钟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包出一家人可以吃上几顿的饺子。饺子入锅的时候是一定要放鞭炮的,每每此时阿冰都要躲进堂屋的最里间,还要用双手死死地按住耳朵。两个弟弟仿佛从来都不怕,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等着鞭炮燃起的那一瞬间,火花猛然四溅的整耳欲聋。
阿冰从回忆里抽回思绪,走进厨房,尽管她是那么想念那个围着围裙忙起来像个音乐指挥家一样的母亲。
“妈,你在做什么?你拿着个脸盆是要打水洗脸吗?”
“妈,我在问你话呢?你拿着个盆干啥呢?”
……
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回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最近这样的情况频频出现,母亲的抑郁症开始发病也有小一年了,时断时续,却从来没有如此严重过,严重到生活几乎不能够自理。她经常会忘记手里正在做的事情,经常对身边的人置若罔闻,在家里开的小卖部里卖东西更是常常给人拿错了东西,或者找错了钱。几天下来,家里人也不敢再让她继续帮着打理小卖部了,尤其是临近春节这几天许是担心又要在年底收不回村里人赊的帐,还要跟别人结算进货的钱,病情瞧着更是一天比一天严重。阿冰知道,母亲这次发病大半还是跟自己有关。
前几天有学校里老师打电话到家里,问阿冰为什么不打算高考了,本来成绩很好的,说是不参加高考很是可惜。母亲听到电话里的内容,当时只是微不可察的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可是阿冰知道母亲心里的压力和自责恐怕是又要重上几分了吧。
家中有两个正在读初中的弟弟,自己是高三,如果自己继续读大学,就意味着两个弟弟中的一个可能会被停掉学业,回到家里帮助父亲干农活,而自己却不同。如果高三结束离开学校的话,十八岁的年纪是可以试着找一找工作的,这样一来弟弟们不仅不用失学,父亲和母亲也可以不用为她来年上大学的学费发愁,尤其是母亲的病说不定就能好转一些。父亲也不用到处去求神拜佛了。
就在昨天,农历大年二十九,父亲骑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到五十公里外的一个镇子给母亲求了了方子,还拜了菩萨。他们家已经没钱去医院了,而且县城里的医生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母亲的症状减轻些。北方滴水成冰的严冬里,阿冰不知道父亲一个人顶着刺骨的寒风奔波在路上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只是此时此刻,看着堂屋里的黑暗里那个模糊的轮廓,她觉得这个父亲是世界上最能扛事的男人。
阿冰知道,初中没毕业的父亲虽是没有多少文化,可是一向喜欢读书喜欢写毛笔字的他从来都是不信迷信的,现在为了母亲的病去求菩萨,希望上天能够看到这个男人的绝望与虔诚,也不枉他来回骑行上百里,还有那裤脚上干了的泥巴,怕是冰天雪地里路滑,摔了跤吧。
堂屋里的窗户没有玻璃,风把上面糊着的塑料薄膜刮的呼啦啦地响,墙角的煤球炉子似乎是被遗忘了不知多久,早已没有一丁点儿的暖意。
母亲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堂屋,她摸摸索索走到靠墙的床边坐下。“也不知道她刚刚拿着盆到底洗脸了没有,”阿冰在心里咕哝了一句,她走过去,将床头一个廉价的小台灯拧亮,看着母亲平静的近乎漠然的面庞在昏黄的灯影里愈发显得遥不可及。那双长了冻疮的手此刻正红肿着,有些地方已经裂开了小小的口子,向外渗着像是脓血的东西。
“妈, 你跟我说说话呗,” 阿冰尽可能地将声音放的柔和,几乎是小女儿的撒娇了,她很后悔刚刚在厨房里对母亲近乎逼问的口气。
“妈,这个病没什么的,你想开一点就好了,你看我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就可以出去找工作可以挣很多很多的钱。”
“妈,你就别担心了,我不想去念大学,学习那么累,我才不去呢!等过完年我就打听着找个工作,我都十八了呢。再加上你闺女我长得是一表人材,花见花都开!”
阿冰继续撒着娇,扯着母亲的衣袖,一如小时候的样子。
“ 唉,都是我没用,我这一病,不仅咱家的小卖部不能挣钱,还得花钱给我抓药,都是我没用,闺女,你说我为啥就控制不了自己呢?”
母亲诺诺的重复着一句 “ 都是我没用”,淡漠的眼神里裹着层层叠叠的凄凉。 阿冰的脸上哄着母亲开心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散去,一颗眼泪终是没有忍住掉落在面前砖头铺就的地面上,溅起一朵谁也没有看到的泪花儿。她迅速的扭过头装作整理头发的样子将泪痕从脸上擦去,继续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天真烂漫的十八岁女孩。
二十年后的阿冰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盯着窗外的夜色久久出神。她多想伸出胳膊去抱抱彼时的母亲和当初的自己,顺便跟堂屋里抽烟的父亲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那得是怎样的绝望啊,病重的妻子,一贫如洗的家,三个正在读书上学的孩子,他其实也听到了阿冰和老师的对话,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也想让女儿上大学,可是钱呢?那个小卖部本来挣得就不多,一毛两毛,三块五块的小钱已经让一家五口人的生计捉襟见肘,他比谁都知道文化对于一个农村家庭的重要性,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是现实如一把钝了的刀子一点点的切割着他的信仰,一个农民对于文化的信仰。
若冰说:一个横跨亚欧大陆的优雅女性自媒体。国际品酒师,美食美酒专栏作者,曾运营广告公司七年,现居欧洲,烟火日常里,码字,品酒,相夫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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