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小说中,如果出现一条瀑布,而且瀑布还有悲伤的传说,那么十之八九小说的结局,是主人公终会因爱情受阻而投身瀑布。瀑布成了真挚爱情的象征。
三岛由纪夫这本《沉潜的瀑布》也没有走出这个套路。从古至今,从中国到西方,人类仿佛有这样一个情结:投身死亡的爱情是伟大而美丽的,作家歌颂,读者感动,千百年来不曾改变。
《金阁寺》算是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两年前读过,可惜读不太懂,也没把三岛由纪夫当一回事。近来读《沉潜的瀑布》,才读了不过十分之一,便觉得三岛由纪夫不简单,绝对是一流作家的料子。脑海甚至浮现出一个念头,诺贝尔文学奖奖为什么颁给的是川端康成呢,三岛由纪夫那种「把隐藏在黑暗的灵魂挖掘出来」的能力,不比川端厉害吗?
事实上,1968年当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得主是川端康成时,「三岛在第一时间得知得主不是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驾着自家跑车上高速公路奔驰数小时,显见未能得奖对他打击极深」(来源维基百科)。
写于1955年的《沉潜的瀑布》算不上一本一流作品,但里面透露的思想与细节,足以令人惊讶。
小说开始,三岛把了解一个人需要知道的背景竹筒倒豆子般统统倒给读者,他像一个画素描像的画家,用碳素笔把主人公轮毂勾勒出来:
城所升是个不适合小说主人公的人物,像他这么难以博得人们共鸣和同情的男人实属罕见。用人们的话说,他「太幸运」了。由于父母早逝,他受到了祖父的宠爱。祖父虽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他其庇荫仍厚厚地笼罩着他的爱孙。
城所升是一个独子、一个孤儿,但他的身世跟「悲惨」扯不上任何关系。他长得帅,虽「一向不好好学习,却以高中理科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进入了工科大学,专攻土木工程学」,而且他还有曾是董事长的祖父留下的遗产「厚厚地庇荫」。
换言之,城所升有男人都羡慕的条件:有颜有钱有前途,女人在他的世界里从不是什么烦恼,相反,他是一个「只跟女人睡一次觉」的花花公子。
升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和一般的少年不同,在女人给予他莫名其妙的感动之前,他就懂得了自己只要往那里一站,就会使女人感动。
就像所有FLAG立了是为了打破那样,「只跟女人睡一次觉」的城所升遇到让他打破规则的女人,显子。
……某个周日上午,感到周身舒畅的升到河堤边看书。骄阳让他看不进去,他开始看风景,显子走入他眼睛里。
一只白色的丝毛犬出现在河边。锁链松松地挂在它的脖项上,不像别的狗拴得那么紧。一个穿和服的女子牵着链子,蹲在河边,和正在把捞上来的鱂鱼放进罐子里的孩子们说话。……升渐渐看清了女人穿的胭红色的华丽的碎花和服,和趿拉着漆皮木屐的赤脚。尽管女人光脚穿木屐,却丝毫没有邋遢和不结的感觉。
有些像契科夫的小说《带小狗的女人》。带小狗的女人象征着女人能被勾引,光脚穿木屐在男人眼中充满了色情的味道,所以「两人约好几天后再见」。
不像村上春树、渡边淳一,日本一流的作家写色情都非常高级,没有低级暴露的肉欲描写。就如川端康成,即使写老人睡在赤裸少女身旁,采用的是关怀老人,赞赏青春,颂扬肉体生命力的角度。
升和显子很容易就睡在一起了。显子是个性冷淡的女人,三岛由纪夫把不能感受快感的女人形容为「埋没在沙漠」中。
升见过不少女人用这种演技式的陶醉来弥补未能充分陶醉的焦躁。她们向往大海,见到的却是沙漠,便把这沙漠当做大海。可是沙子堵住了嘴,堵住了鼻孔,把她们埋进去了。她们恐怖地想象着只有男人才体会得到的快乐,这恐怖犹如被马蹄践踏。对方有着异样的忘我的世界,而自己这边就像庭院里的石头。她们想要模仿和追求男人的世界,然而那世界却远远地褪去,眼前出现了巨大而厚实的玻璃屏障。
大多数作家会把共同奔赴失乐园的行为作为爱情开端,但三岛不屑,他就是要用这个「忠实于绝望,忠实于即将埋没自己的沙漠」的时刻培植他主人公的爱情。
他拼命要挪动那块碑石而汗流浃背。他头一次陷入这么纯粹的对现实的关心。显而易见,显子无意掩饰自己的无感觉。她忠实于绝望,忠实于即将埋没自己的沙漠。显子直面这个空白的世界,远远望着自己渴望去爱的男人,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活生生的肉体,陷于绝望之中,却能以如此平静的姿态打动了升的心。
升第一次遇到跟自己如此相似,如此忠实内心的人,他想「对谁也爱不起来的两人既然有幸相识,不就有可能从谎言中造出真话,由虚妄中找出真实,合成出爱情来吗?」,所以他们开始了。
然而这个做作的男人却不要世俗的约会上床模式,他向公司递交前去偏远地方修剪水库的申请,二人寄书信谈情。奇怪的是,在不能相见的距离中,二人靠想象力成功让对方爱上自己,也让自己爱让对方。
不能相见的距离中,二人靠想象力成功让自己爱让对方经过半年大雪封山的离别,二人再相见,肉体出乎意料又意想之中的融洽。
显子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升时的眼神使升战栗。那眼睛绝不是在看升,而是在注视她自己内部产生的欢悦。升吻去了沿着她眼角纤细的皱纹流下来的眼泪。显子喊着升的名字,这深切的呼声,仿佛是从升的手触不到的远方传来的。
张爱玲在色戒中说过「通过女人心里的通道是阴道」,有几分道理。显子在这个「两个人一夜没有合眼」的一夜之后,明显爱上了升。但升「心里有种微妙的失落感」,他爱的是以前那个「不受感动」的显子。
升想象着既然去年显子的木然无感动具有独创性,那么她体内复苏的欢喜必将会使她变成更加独创性的女人,变成升所没有见过的新种类的女人,变成无人可替代的悲剧性的女人吧。然而,知道了欢喜的女人会变成最最屈从于男人的典范,变成比升所知道的任何女人都更为平庸的女人,会立刻在某处安定下来,并摆出一副仿佛一出生就生活在那里的架势来。
这一段让人惊讶,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男人。这种把女人当成艺术品去爱,当成美丽的幻想去爱,然而他们的心是铁石心肠的,是冷酷,是一旦爱上的自己,就立刻把女人贬低的男人。
虽然这样的描写没有脱离三岛为城所升塑造的人设,但我仍然忍不住惊悚,三岛的观察直抵那不常见的黑暗深处。小说中四处散落着这样令人惊讶的描写。
沉潜的瀑布秋天红叶满山,那是美丽的,但三岛看到的却是「因生命力枯竭而过分华丽的病」。
升的感觉平庸到别人说红叶美,他便觉得美。然而此刻他却感受不到红叶一丝一毫的美。他觉得这是色彩的浪费,是对枯竭的炫耀,简直就是怪异的现象。
看着咖啡馆你侬我侬的画面,他看到的是佛教的「断舍离」。
店里的气氛充满佛教意味。下了班或放学后的青年男女,在音乐的伴奏下,呢喃低语,犹如念经,就像在寺庙后。告白,求婚,坦白,挑拨,这些人生大事都凭借一杯咖啡的施舍而了结。
对于交叠着手为他恋情打气的女人们,他看到的是「这些手像死尸般地重叠在一起」。
升微笑着伸出双手。四只手或干或湿,或热或冷,或青筋暴露或肥瘦适宜。这些手死尸般重叠在一起,手指互相缠绕着,傍晚昏暗下来的房间里,浮现出一堆白花花的肉。升觉得自己好像握着一大堆蔬菜,有种新鲜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和人体接触。
我惊讶于三岛这些观察,认为他看世界有种惊人的冷澈。他观察到显子爱上升之后,有一种不安。
……在床上,显子反复对他说着:
「我要打扮成你喜欢的样子,成为你喜欢的那种女人,即是你让我光着身子在银座大街上走,我也会去的。」
然后她还加了一句,要是你叫我一天换十次衣服,我也换。可是显子不懂得,女人到了说「要像你喜欢的那样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道理。
显子明显地不安起来。自己喜欢升的理由再明白不过了,但现在却找不到升爱自己的确实的证据。这份不安得不到答案,疑问成了空谷回音。她想要探索升内心的理想形态,热切地想了解他,可能的话,连他欣赏什么样的手提包都想知道。
从此我不敢说,女人才是最懂女人的。男人懂起女人来,简直天理不容,并且可恶地冷酷啊。
显子舍弃她不爱的老公,跟着升去他建造水库的工地,在工地附近找了家旅所住下来,每天等着升吃完晚饭,「装作散步般不被同事知道的样子」来幽会。当日那个牵小狗的女人已经被打败了,她的地位比不上男人的工作,她的存在不能被男人同事们所知,甚至最后不得不接受被找上门的丈夫转告男人的答复「我不打算再交往了」。
三岛没有写显子如何撕心裂肺地痛苦,其实我们知道,如果显子与升之间有爱情,即使有大BOSS——显子老公的阻挠,显子还不会被打败。爱情给了显子生命,也拿去了她的生命,促使显子跳瀑布自杀的是那一句「她不会感动,所以我喜欢她」。这是至情至性女人的宿命。
爱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所以女人注定要死的,但女人的死只是男人丰盛生命中的一个特殊事件,「他预感到显子的死,将和那份遗书一起嘲笑他的一生」。升继续修建他的水库,当初二人相识时就在修建的奥野川水库在五年后竣工,另一个新的水库又开始——「就在我站着的地方,曾经有条小瀑布」。升这样感慨地说。而随行来参观水库的把升当成儿子般看待的女人回答:「你也该娶个媳妇了」。
真是天凉好个秋啊。轰轰烈烈的爱情落幕,一切归于平静,像当年水流充沛的瀑布能撞击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最后被人工性的水库征服,终至消失。
《沉潜的瀑布》写于1955年,三岛由纪夫三十岁,小说在文笔和结构上还有刻意做作的痕迹,但部分细节、观察力显示出三岛完全做好成为一流作家的准备。1956年,《沉潜的瀑布》出版后一年,《金阁寺》出版。这是一部被人推崇为三岛代表作的成熟之作,被誉为「这是三岛文学的最高水平,三岛美学的集大成,本年度文坛的最大丰收」(维基百科|三岛由纪夫)。
只可惜1970年,三岛切腹自杀,我们没有机会看到比《金阁寺》更好的作品,也无法探知三岛晚年的思想。
201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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