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日,天微亮,一人行色匆匆。
“羽儿,羽儿。”他推门进来时,看见他心尖上的人儿正坐在镜前梳妆。他喜上心头,一把拥住,“你病好了?”
“嗯。”
“太好了太好了。”他像个得到宝贵玩具的孩童,激动不已,不知用言语表达,只紧紧的抱着怀中之人。
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之人的不对劲。
没错。我代替了林默羽的身份,成为了她。我不知有何办法能让他不伤心?又或许我心中有一丝我不知道的期待?
“羽儿,嫁给我,好嘛?”他突然跪下,专注深情,我不由看得痴了,即使知道他爱的并不是我,仍然心悸。
“好。”我娇羞一笑。
他将我抱起,在空中旋转,笑声萦绕在屋内,久久回想。我也被他感染,喜上眉梢,只觉得快活开心,心中像是被蜜饯填满了一样。
婚礼定在下月初三,是个黄道吉日。
我坐在庭院中喂池塘里的鱼儿,闲适悠然。
“这白灵儿也太不给面子,走了也不和小姐打招呼。亏的小姐收留她这样久?”晴儿不满她的不辞而别,明明真心将她代做朋友,却这样一走了之。心中难免有怨。
我动作一顿,“大概她是遇到急事,来不及打招呼吧。”
“小姐,你就是人好,还老是替别人说话。”
我那是替自己说话。
我将最后一点鱼食抛尽,然后坐在凳子上,拿起盘中的杏花糕,咬一口,满嘴甜腻。
“啊!”晴儿大叫一声,将我吓了一跳,“小姐,您怎吃杏花糕啊?”
“怎么了?”这糕吃不得?
“您平日里最不爱吃的就是这杏花糕,嫌她过分甜腻,怎么今儿个吃起来了?”
不好。
我连忙解释道:“可能是大病一场后,嘴里苦涩,想吃点甜腻之物,解解这涩。”
“原来如此。”
我暗叹一声。幸好蒙混过关。下次的多加注意。
大婚那日,热闹非凡,锣鼓喧天。
我对镜梳妆,胭脂匀在脸颊,人面桃花。以烟墨的枝条画眉,眉间贴一青红樱花形状花钿,玫瑰红膏饰唇。身着凤冠霞帔,美艳不知方物。穿过最热闹的人群,那一刻,我只是世中最普通期待幸福的女子。
闹新房的人早已离去,我与他两人静静坐在床边。
我紧张的咽喉发紧,口中发涩,心脏砰砰直跳,要逃出嗓子眼。他是不是也是如此。
“羽儿,今天你好美。”他陡然开口,说的话让我更是娇羞,不敢抬头看她。
他伸出一手,将我耳边碎发挽至耳后,他微凉的的触碰,让我一惊。但当他离开时,我心中竟生出不舍。
“羽儿,我们终于成亲。从此以后,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羽儿,我爱你。”说完,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蜻蜓点水,温柔微凉的触感,让我心神荡漾。
接着他轻吻我的眼帘、鼻子、脸颊,最后是嘴唇。
两唇相触之际,只觉天旋地转,脑中混沌一片,耳闻不得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帷帐落下,两颈相交,缠缠绵绵,直至永远。
红烛摇曳,只剩一室旖旎。
2.
第二日,我对镜梳洗。他悄然来至我身后,执起我手中画眉之物,说:“娘子,我帮你。”
我道他不会。他执意。
最后,他细致描眉,如同对待一稀世珍宝。近在咫尺,只需稍稍一碰,便可两唇相触,来一场恩爱好事。
“好了。”他含笑将我对着镜子,心满意足看着自己的作品。
画的倒是不浅不淡,有模有样。
“以后,我天天为娘子画眉,可好?”他温和谦语,爱意十足,我怎么可能不应。
此后,我与兰溪日夜相伴。他看书,我为他续灯;他写字,我为他磨墨;他骑马,我陪其左右。
人人都道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但我心有不安。日夜相伴,我出过许多错漏。羽儿会琴棋书,而我只基本识字;羽儿身子柔弱,不善骑马,而我马术精湛;羽儿喜白,而我喜黄;羽儿吃不得辣,而我无辣不欢……
虽然,我都一一蒙混过关。但我心中恐惧加深。怕有一日终是瞒不住,让他知道我不是羽儿。
他还会爱我吗?
爱?
为什么我会用这个字?我本意只是让羽儿陪兰溪一段时间,怎变得我不舍离开,爱上兰溪?
我整日纠缠此事,心不在焉。兰溪以为我身体不好,对我关怀备至。他越是如此,我越是说不出真相,不愿离开。
为何我要是一只狐狸,不是一个平凡人?
我没想到阿律会找到我。
他一身素衣,神色严峻。“灵儿,同我回去。”开门见山。
“不,阿律,我还有事没有做完。待我完成,我就回缥缈山。”我躲避他的注视,怕他看出丝毫。
“灵儿,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但你是妖,他是人,你们之间不可能。”
“为何?”我听不得他说这话。“我爱兰溪,兰溪爱我,我们为何不能在一起?”
“糊涂!”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他爱的是你吗?灵儿,不要自欺欺人。”
他戳中我心中最害怕,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兰溪不是我白灵儿,而是林默羽。
我被抽取所有力量,瘫坐回椅子。
“灵儿,和我回去。趁你现在还没有越陷越深,及时抽身。”他拥我入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给我点时间。”
他心中一叹。她终是松口。
3.
晚上,我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他回家。但他回的比平时晚,待他回家时,桌上的饭菜已冷。
“相公,你今日怎回的比平时晚?可是府衙中有要是?”我接过他手中的乌纱帽,见他神思游离,心不在焉。随又喊了一声相公。
他才神思归位。开口道:“恩恩,临时碰到一件棘手事,耽误了点时间。”
果然。我不再多问。
“我叫厨房再重新热一热菜,你等会。”说着,我便出了房门。并无看见身后一双充满打量和怀疑的眼眸。
他小心翼翼走到我床前,将一物放置床下,然后若无其事回到座位上。
待我重新回来,他已换下平时的官服,床上便衣。
“相公,你吃。”我将他喜爱的菜夹到他碗中。
“恩。”他今日的话特别少。
我心生担忧:“相公,你是不是病了?”我欲伸手触碰他额头,被他躲过。
我一怔,“相公,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他没看我,扔下碗筷,转身离去,“我今晚在书房睡。”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升起一阵害怕。
一夜无眠,我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仿佛一下置身冰窖,一会身处火炉,十分难受。
我这是怎么了?
“兰溪……”我迷糊中好像看见他,直至全部看清,才确信是他。“兰溪,我好难受。”我希望他能抱抱我,好像他抱抱我,我就不那样难受了。
但是他的脸色,比我还要难看,苍白,浑身颤抖。
“兰溪……”我想要碰一碰他。谁知,刚伸出手,他便往后退。
“你……你……”他呼吸急促,字不成句。
我怎么了?我勉强撑起身子,看到铜镜中自己,人不像人,狐不像狐,满身毛发,藏起的狐狸尾巴胡乱摇曳。
“不,不,兰溪,不是这样的。”我下床,发现自己又恢复原样。
“你别过来!”他大喊,声嘶力竭。
我立在原地,不敢动。
“你不是羽儿,你到底是谁?”他眼中含泪,强忍悲痛,“我的羽儿又到哪儿去了?”
“我……”我不知该如何说起。
“你说啊!”一声中带着悲痛,带着气愤,带着不甘。
“羽儿姐姐,她死了。是病死的。”
“那我同我结婚,洞房,日夜陪我身侧的人……是你?”他不敢置信,不愿相信,他的羽儿早已不在人世。
“是。”我想解释,“但我是有苦衷的,是…...”但话还没说完,便听到“砰”的一声,门窗尽破。
“大胆狐妖,竟化作人形潜伏人间,你可知有罪?”一身穿道士服,手执宝剑的男人闯入,面色凶悍,语气粗暴。
我望了兰溪一眼,他蜷缩在角落,看不清模样。我心口一疼。终是让他伤了心。
我抬眼看向道士,一字一顿,“我从未害人,更未抢人钱财,我何罪之有?”
“强词夺理。”他大怒,没想到一小小狐妖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天下之妖,皆是心狠手辣,心肠狠毒之物。你化成林家小姐模样,潜伏于周府之内,定是想乘机杀害周家之人,或者林家小姐就是被你所害。”他说的一脸正气,仿佛我真是万恶不赦之人,应该被千刀万剐。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拿命来。”他持剑向我劈下,我往右一滚,地面留下一道裂痕,青烟阵阵。
这道士是真的要我的命。
我勉力与他缠斗,一时间飞沙走石,金光乍现,渐渐他落入下风。我心中一喜,趁其不备,给了他一掌,他吐血倒地。
其实,那道士法力不低,我身受几处剑伤,也是强弩之末,力气已不支。但生死一战,必须全力而为,不能让对方有可乘之机,不然就是灰飞烟灭。
“你打不过我,我饶你一命,你走吧。”我无意要他性命。
“呸。你个妖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对不会向你低头求饶。”他满嘴鲜血,带着仇视的看着我。
我要他活,他偏偏想要寻死。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再理他,随即看向瘫倒在角落的兰溪。
我的兰溪,是我害了他。
4.
我慢慢走向他,咫尺之间,我蹲下与他平视。
“兰溪,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声音戛然而止,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我深爱的男子。他的眼里没有半分情意,眼神冰冷,仿佛我是他的杀父之人,与我有血海深愁。
“是你,害死了羽儿,你这个妖怪。”他死死握住插进我身体里的匕首,插入我的胸中,穿过皮肉,进入我的灵魂。
原来,我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怪物。
他松开手,我岿然倒地。像失去羽翼的鸟儿。胸前的鲜血沾染了衣襟,开出一朵妖艳娇艳的鲜花。
他素净修长的双手,沾满通红的鲜血,他浑身微微颤栗,眼中带着惊恐,面色苍白,仿佛被插了一刀的人是他。
“别怕……别怕……”我想再好好碰碰他的脸,不想让他害怕,不想。
我伸出颤巍巍的手,他往后退一步。恐惧不减。
他不愿意她再碰他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羽儿?”他喃喃细语,却字字诛心。
“灵儿!”阿律不知从何处窜出,将我小心抱入怀中。
“阿律,你来了。”我苍白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笑的真丑。别笑了。”他虽然嘴上是这样说,但还是马上运功为我止血。
阿律真是喜欢口是心非。
我又看向兰溪。
“羽儿姐姐是病死,临死前,她要我好好照顾你。对不起,我骗了你,也对不起羽儿姐姐。”虽然不知这话,他信了几分,但却是全部的事实。
“我不会原谅你。”他冷冷扔下的几句话,像钉子狠狠扎在我心尖。
“我知道。”此生,已不再奢求他的原谅。
“兰溪,对不起,对不起。”我本不愿哭泣,但泪珠仿佛断了线,不自觉潸潸落下。“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是我,而不是羽儿。”我强忍着最后一点神智,说完最后一字,便昏昏睡去。
断了线的泪珠,滴落地上,化成一朵朵洁白睡莲,摇曳身姿。从此前尘过往,化作一缕青烟,随风烟消云散。
我又回到了缥缈山。因伤的过重,短时间内只能保持狐狸的模样。
那日,我昏了之后,再醒来,发现自己已在缥缈山。我问阿律,兰溪怎样?他不理。被我问烦,扔下一句,“他心中无你,何必苦苦相恋。”
我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再也不问兰溪的状况。
我越发沉默。阿律寻来我最爱吃的杏花糕、冰糖葫芦、红豆饼、手撕鸡......我食之无味。他又将我带下山听戏文,我也毫无兴趣。
我知阿律担心我。
但是自那日之后,我的心,我的爱,我的全部留在了哪儿,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时光悠悠转逝,不知不觉已过去三年。这三年里,我始终待在缥缈山。我身上的的伤也逐渐痊愈,阿律一直伴我左右。
我不是不知阿律的心思,但我心中早已被人填满,没他人的位置。
我曾劝他,找一真心人。他气了我好几天,此后,我再不提这事。
一日,我整理衣物,竟又翻出当日兰溪给我的素锦。陡然,种种往事爬上心头,他为我画眉,为我作画,与我尽情纵马飞驰,为了添衣煲汤……我不禁悲从中来,哭的不能自已。
我不知阿律在我身后,注视着我。神色沉重,带着一丝怜惜。
第二日一早,阿律来我房间。扔给我一包裹。
“你下山吧?”他说。
我怔怔,不知他所谓何意。
“我知你心中有他,下山找他吧。”
“可他恨我。”我心中期待,但又害怕见他冷冰冰的目光。
“我认识的灵儿活泼可爱,不会有人恨你。”他轻拍的脑袋,“灵儿,去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我望着阿律清秀俊逸的面庞,心中微动,“谢谢你,阿律。”
他唇边划过一丝苦笑,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谢谢。
4.
告别过阿律,我独自下了山。一路上,我快马加鞭,希望能够尽快见到他。
待我赶到周府时,外面挂着白色帷幔,我心中莫名生起一阵恐惧。
连忙扯过一旁干活的小厮,“是府里的谁去了?”
他正干活,被人一扰,心中本有气,待看清是一模样清秀灵巧的女子,软了口气,“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一看就知道。这祭祀的是府里的周大少爷,他可是一个好官啊!但是命不好,前些年,娘子去世,他深受打击,之后身子一直不好,这不前日夜里染上恶疾,就去了。唉。”
去世?不可能不可能,兰溪不会死的。
我似疯了一般,冲进大堂。只
见正中摆着一棺材,阴森冰冷,泛着幽幽银光。我慢下步伐,走至棺前,欲伸手打开棺木,惊觉指间微颤,心悸。
推开一点,借着光亮,看清躺着之人。她悲恸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只差一点,我便能见你最后一面,奈何现在天人相隔,生离死别?
兰溪,你好恨?你不愿见我最后一面,你还是怨我。
只觉天地一片昏暗,不知哪是开始,哪是结束。
“你可是灵儿?”清脆稚嫩之声响起。我满脸泪痕望向出声之处,一十四五岁少年站在不远处。
我点点头。
“这是周老师要我交付于你的。”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我,我接过后,还不等我回话,他便匆匆而去。
我打开信封,印入眼帘的是兰溪隽秀的字体。
“自你走后,当日种种历历在目,原来早已情根深种而不自知,幡然醒悟,是我蒙蔽双眼,看不清是非,硬将羽儿之死怪罪于你。我愧对羽儿,也再无颜面见你。此生有三憾:一憾没能和羽儿好好道别;二憾听信道士一言,伤了你;三憾,错过了你。愿你不再恨我,寻的终生幸福。兰溪绝笔。”
我怎会恨你?
兰溪,真傻。我们都太傻了。
以为对方恨着自己,不敢相见,终是错过一生。
凉风过境,一切都成定局。
后来缥缈山再无一白狐。
谁也不知她去了哪儿。有人说她曾大闹地府,想要救出心爱之人;也有人说她到了蓬莱仙境,成为青玄仙人座下神兽;还有人说见她在大雪山中,身穿鹅黄素衣,遥望远处;有人说她……
各种说法都有,但无人证实其真假。
从此,世间不知白灵儿,也不知她曾有的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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