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及理想和现实的关系时,有一句“仰望星空,脚踏实地”颇吸引人,前者梦幻诗意,令人想往,后者沉稳庄重,漫漫求索。理想总有几分与现实相对的味道,在泰戈尔的《人生的亲证》这本书中,他呈现了一种最理想化的人生旅程,即以生命和灵魂去亲证无限,那些关于真、善、美,关于自然与宇宙的阐释。
正如序言中所写,作者生长于一个将奥义书奉为日常礼拜的家庭,其父亲一方面一直保持着与神的密切联系,一方面也没有减少自己对世俗事务的热情,这对作者的生活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也正因泰戈尔认为印度经典对于今天印度人的生活的影响仍然很大并且不为西方人所完全理解,他才希望通过这本在美国演讲内容的合集去论证奥义书经典教给印度人的人生哲学,并希望读者也能跟他一样应用到自己的人生中去(去亲证)。
本书首先谈论个人与宇宙的关系,作者认为西方文明孕育于城墙之内,故人们用加固和使之分离的方法来保持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西方文明中的人们习惯将人和自然分开,视自然为兽类和无生命的物体,而人兼具理性和道德,所以要训练自己拥有强大而完美的能力去征服自然,去掠夺、征敛,获得财富或权力。与之相反,印度文明诞生于森林,人被大自然包围且从自然中获取一切,故与之保持了最密切的联系。人不能是孤立的,因为真理与爱都包容一切,所以人必须使自己的生命融汇于万物中,使人的力量与宇宙力量相和谐,人的意图与自然意图相融汇,才能借自然的力量获得自己所想要的。即,人认识与万物的关系,通过与神的结合而进入万物在印度被认为是人生的最终目标和人性的实现。
泰戈尔认为,人必须具备灵魂意识。灵魂的束缚来源于无明,即无知,这种意识的局限造成了顽固孤立的自我,是一切傲慢、贪婪、残忍及追求个人享乐之源,要摆脱这种束缚,便要经受痛苦,要抵制诱惑,学会自制。人只有具有清醒的灵魂是才能发现内在的本质,它超越自我并与万物有着亲密的联系,只有将自我的灵魂与他人的灵魂统一起来才能发现真理,获得欢乐。这种人与其所生活的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从理性上讲是理解,从情感上讲则是爱,只有通过爱才能领悟灵魂对知识的统一、爱的统一、内在目标的统一的追求。爱来源于善,善是灵魂的汲养,它让人自由并同时属于万物。当灵魂求得统一,人生的一切冲突和矛盾都将得到调和,爱、知识和行为都将变得和谐,人类自我与世界成为伙伴,从其物质本性、精神生活和美中去了解它。
关于恶与痛苦,泰戈尔说,生活是一种创造,而所有创造都是不完美的,是渐进的,所以恶一定存在。但任何形式的恶都是暂时的,会在事物的整体中不断被修正、改变。生活中的痛苦也不是一种固定状态,它只表明人们在知识、能力及运用意志方面的不完善,其理想是具有完美性的,只是必须通过克服恶来达到。当一个人开始对真实的自我有更深刻的洞察时,就开始获得道德本性的认识,能区分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善。一个人的生活可能是不道德的,却同时也意味着一个道德基础的必然存在,因此“不道德就是不完全的道德”。为理想、为祖国、为人性的善而生活的人,其生命具有更广阔的意义,痛苦便成为次要的,过着善的生活就是一种完美的生活。如果生活在完全的善中,就是在无限中亲证了人生,是通过内在力量所能具有的对整个人生的看法,那时痛苦便也转化为善的价值,成为度量快乐的真正价值的标尺。
“我”的存在一方面是渺小的,受制于自然普遍的法则,与万物等同,另一方面又是独一无二的,是一种独特而宝贵的创造,保持自我的这种独立性很重要,尽管需要持续的奋斗和痛苦。人的自我存在两种倾向,一方面是孤立的,利己的,是一种消极的幻,另一方面是联合的,广阔的,是一种积极的真实。前者产生于无知无明,是一种错误的自我观,而后者产生于爱与善,是超越利己的局限,靠努力工作来使自己与社会集体相联合,到达真实的本性,获得最终的自由,实现独立自我的完美展现。当人的工作处于欢乐时,便会不朽,会永恒,这时生命突破了孤立束缚的幻境,便每时每刻都在重生,便赋予了自我唯一的意义。
泰戈尔在“在爱中亲证”一章中讨论“无限和有限、最高存在和我们的灵魂共存的永恒问题”。这个世上存在许多自相矛盾的问题,如有限与无限,工作与欢乐,法则与自由等,但它们并不混乱,而是在一种力量——爱之下和谐统一地共存。爱是一种完美的意识,它源自于包容,使人对于人能够正确地认识,使一切矛盾相互融合而消失,使人在宇宙中发现更大的自我并有绝对的信念确信其不朽,以延续人和宇宙之间的关系。爱还产生欢乐(喜),它超越强迫,超越法则的束缚,这才是人类的具有决定性的力量。
有人认为行动与法则是欢乐与自由的对立面,认为前者属于物质层面的束缚,阻碍了精神层面的自由,然而事实上,欢乐必须在法则中体现,自由也必须通过行动来追求。陶醉于没有任何约束、不活动的静止状态必然产生蒙昧,生命的真正欢乐在于工作行动,并且它不是被迫的,而是情愿的——为了工作必须或者,为了活着必须工作,生命和行动不可分割地联系着。人类的行动是一种伟大的和谐的自我表现,行动是欢乐的行动,完全将自己奉献于工作中才是一种真正欢乐的解放。
在人类意识的扩展中,对真理的认识让人懂得了宇宙的规律,而对美的认识则使人领悟到宇宙的和谐。美感发挥了一种探索的作用,因为要懂得创造就必须区分完美与不完美,而美的认识使人类的意识觉醒。正因美无处不在,所以任何事物都可以给人以欢乐,美表现于音乐,表现于绘画,表现于一切和谐的统一。
在最后一章,作者谈到“无限的亲证”。所谓无限的亲证是一种灵魂对神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要聚敛和积累去增加某种东西,而是在万物的变化中寻求不变,追求欢乐与自由。这种追求的方式必须是体验,是获得而不是占有,是把自己奉献给比自己更伟大的东西——祖国的观念、人类的观念、至高神的观念,至此,人的灵魂才通过喜与爱真正领悟了梵。
通读之后可以发现,相比于阐释一个人一生能创造什么具体价值(对于社会一种可见的实际的价值),这本书更多地阐述了人应该怎样为人,人应该追求怎样一种最高人生理想。并且,比之容易而世俗的追求,本书中所阐释的追求真理、爱与善其实是一种信仰化的理想。泰戈尔在本书开端“个人与宇宙的关系”这一章中就已经奠定了全书的基调了,其关键词是“人”、“亲证”和“无限”,“人”是主体,是渺小,是有限,是不完美;“无限”是自然宇宙,是梵(即最高神),是灵魂的统一,是完美,是伟大;而“亲证”则是一种为了在二者之间实现转换、实现接近的方式,它要求理智与情感的基础、伦理的基础和自己的实际行动,要求跳出自我意识,关注周围万物,要求将意识范围延伸到更高更广的领域,这是整个生命过程的实践。
印度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国家,奥义书是印度教的圣典,许多佛教的思想都能在奥义书中找到来源,所以全书近乎是在述说宗教的教义,泰戈尔又是诗人,其诗化的笔调将书中主旨展现得十分美妙,却也容易让人有隔阂迷离之感。泰戈尔批评西方人将印度的梵视作一种抽象和对现实的否定的看法是一种错误的认识,他坚持印度经典中的梵能够抽象出来,存在于一切实物之中。对于一个唯物主义者而言,这种阐释方式可能会难以产生完全的共鸣——对于他所信奉的理想信念,如果将之与神相互寄托、化为一种对虚幻的追求,似乎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但值得庆幸的是,全书并没有在最后一章戛然而止,在长篇幅的附录《人》中,作者分了人、超人、我和他(他指的是神)三个部分来论证了人之所以超越动物的特性、人的更高价值和人的最高神其实是自我的灵魂。附录部分的语言似乎比正文内容还抽象反复,却能让人感到作者正试图从人自身而非神来论证为何要坚持那些美好的理想了,他所体现的哲学也开始从偏向宗教变为偏向人性。
至此,这种近乎神的人生理想终于落到尘世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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