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桂香 小说《投诉》

邵桂香 小说《投诉》

               文/邵桂香

中午1点28分，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的她，接到快递打来的电话， 邮件是远在千里的儿子寄来的。

小心翼翼打开快递信封，里面是三张打印的文件，一张政治考核函调信；一张政审考核函调表，内容大概是本人是否有犯罪行为，直系亲属是否有重大犯罪行为，直系亲属是否有在国外定居，是否有政治背景；另一张是涉“XX功”及违法犯罪函调表，内容是本人及亲属是否参与XX功及违法犯罪活动，亲属是否在国外定居和违法，以及当地派出所意见，两张需要盖章。看完后，知道是前几天儿子提前打招呼要填的表。儿子一再叮咛，表填完后，再按信件地址寄回去，不敢耽误了。一看回信截止日期是20号，也就是今天，她有点着急了，但又一想，还有半天时间么，急啥？松了口气，想着半天时间，够了。于是，打电话，给单位请假。单位是私企，工资不高，活却不少，离不开人，规章多，纪律严，请假是要扣工资的，哪怕半天。刚准备动身出门，一提信封，又一张纸从里面滑落下来。是儿子的字迹，内容大概是让她赶紧盖章，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最后，强调其中一张得到人事局盖章。

看完信，再看时间，1点40分。她得抓紧，虽然每月就那两千左右工资，单位轻易不给批假，扣工资就扣吧，为了儿子，她也豁出去了。

儿子今年才大学毕业，学校为了生源和就业率，要求每位毕业生临走前必须有签约单位，否则不给发毕业证。儿子找了几家单位，都没合适的工作，她老公不得不花钱托人找了张签约表填了，总算把毕业证拿回来；学校也好交差，实现了本校毕业生就业百分百的业绩，为下届招生做好前期宣传准备。

为了儿子的工作，她两口子没少费心，绞尽脑汁，动用所有能用得上的亲朋好友，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拉关系，走后门，然后，取出节衣缩食的存款，送礼，请客，总算在一家大型企业找到一个有可能转正的应聘职位。因为是大型企业，所以政审严格，去的时候审验，都两个月了，还要外调审查。

公安局里没案底，派出所里没记录，她一家根正苗红。她在想，现在网络信息这么发达，原本这些有无犯罪的证明，根本不用本人和亲属来证明。那边网上一搜就出来了，干吗还费老大劲，折腾人？但是，原本上面能做的事多了，不折腾你，怎么显示出这些人很忙呢？不折腾你，这些人的工资以何理由发呢？不折腾你，你恐怕都不知道人家的存在。

眼下，已经10月中旬，按照她单位的作息时间，应该2点上班，她想。区人事局离她家大约十几公里，打公交十来分钟应该够了。她飞速收拾完，下楼，赶车。到车站，凑巧两分钟就来了辆公交。上车，投币，站着，心急地数着站，很快，到站。

1点58分，下车，穿过一条林荫小路。这条小路两边开着几家饭馆，厨房五六个油烟机，美女腰一般粗细，直对着小路。原本安静，美丽的小路，被这厨房里各种饭菜的油烟味熏着，像一个身材窈窕，却灰头土脸的姑娘。一股股刺鼻的油烟从粗烟囱里缓缓冒出。她直想吐，赶紧屏住呼吸，匆匆走过。

穿过那条200来米的小路，左拐进入一个倒三角形的小院。院子干净整洁，空无一人。几棵松树、红叶李、柳树静静地站在青灰色的楼下。几辆五颜六色的小车，穿插着停放在树间。她环视着四周，希望能找个人问问情况，她用眼睛搜索着，看是否有开着的门，没有，又搜寻地望着门房，透过窗户玻璃，看到空无一人，她绝望了，呆呆地站在树下，决定等会。她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每一棵树，每一辆车，最主要的是能有个人出来问问情况。这时，远远地从楼道里蹑手蹑脚走出一只小花猫来，这猫长得甚是可爱，灰白相间的毛，柔顺地贴着身子长着，四肢白色小脚丫，脖子下一圈雪白的毛，正像个优雅的女士，围了条白纱巾。看着漂亮的小猫，她心情好了许多，于是她拿起手机，给猫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慢慢地欣赏着。

2点06分的时候，她看了下手机，没注意从哪冒出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没等她开口，那人倒是主动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找人事局的人盖章。那人告诉她这里3点才上班，让她等会再来。3点上班？！天哪，这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呢，去哪打发时间呢？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回家吧，还得来回跑，又怕错过盖章机会。她突然想到马路对面，往北走不远处有个小广场，种有树木花草，还有长凳，像一个迷你小公园，可以坐那等候。在去小广场的途中，感觉有点渴，想到再有一个小时就办完了，她忍着。

坐在花园路边的水泥长凳上，棉软和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草丛里，洒在小路上，也洒在她身上，两条蜿蜒的小路穿过小花园。园子里栽着松树、柳树、红叶李、枫树、蔷薇、菊花、月季.....几十种花草树木。十月的秋风吻红枫叶，抹黄柳树，吹开红黄白紫的菊花，还有她叫不上来名字的小花，懒懒地开着。反正是打发时间，索性坐下来，掏出手机，先看感兴趣的新闻，再翻看微信，看看有人找她说话没有，没有。继续刷朋友圈，她耐心地看着，浏览吃货们晒美食，晒减肥；美女们晒自拍，晒化妆品；脑残们晒心灵鸡汤，晒赚钱法；股民们晒股票，晒k图；书画家们晒作品，作家们晒文章......遇到感觉好的文章、图片，她还会，或打开或放大仔细欣赏下，期间也时不时地关注下时间。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人们闲暇时间好打发多了，心灵也不再那么寂寞，天涯海角也近在咫尺，街头巷尾的低头族越来越多，颈椎病也越来越年轻化。  

2点50分，她又看了看时间，没忘掉正事，得赶快返回去。回到人事局，刚好3点整，进了楼里，第一个办公室门开着，敲门进入，一个年轻人接待了她。说明来意后，那人拿着那几张表看后，告诉她应该去当地街道办事处盖章。听了此话，头有点蒙，原本高血压的她，顿时感觉血压升高不少。

      打公交车返回她所属的XXX街道办，刚好3点半，这里离她家并不很远，也就两站路。这是个5层楼的办公地点，进的楼厅，门房出来个女人，穿着制服，看着像似门卫的模样，问她干吗，说明来意后，被告知在3楼。上了3楼，有点头晕，也有点腿软。看见直对楼梯口没有牌子的门，想打听下，耐心敲门，半天，无应答。再往右走，隔几个门看见有一个开着的，里面乱哄哄的，一个穿黑衣，中等身材，卷发的中年女人，背对着门口不停地大声打着电话；挤过那女人，看见里面分三排，六张桌子，每张桌子上蹲着一台电脑，最里面有个年轻女孩头，埋头看电脑，左边一个30来岁的男子，精瘦、戴着金丝边眼镜，站在那忙着什么，对着门口是个瘦瘦的年轻女孩，也在看电脑。看着门口那个女孩，她怯怯地递上那3张纸，说刚去了区人事局，人家说在这里盖章。那女孩先是不耐烦地说了句，她也不知道在哪盖章，然后又批评她跑到别的区干吗去了？一听她就来气，去了多次区人事局，怎么会跑到别的区？两句话质问的那女孩不敢出声。期间那黑衣中年妇女一直背对着门在打电话，另一个女孩指了指黑衣女人，说，问问社区主任吧 。她木木地呆着，脑子一片空白，也没听社区主任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等着电话打完。十几分钟后，好容易电话打完了，社区主任转过身来，她这才看清：是一个四十来岁，烫发头，脸上略显疲惫和媚俗的女人。那社区主任说， 像应该派出所先盖章，街道办怎么知道犯罪没犯罪？她一想，也对，要是犯罪，派出所肯定有记录。

      她看了看手机，3点55分。想着，派出所离社区距离不远，也就几分钟的路程，今天盖完章，还来得及寄走。于是迅速下楼，沿街道急急忙忙，满头大汗赶到派出所。进了接待室，好容易打听到盖章的地方，可是上了楼，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年轻女孩，都20来岁，没见盖章的民警。其中一个瘦瘦的，打扮时髦的女孩说民警外出办事了，自己做不了主，让她明天再来。天哪！她一听，血压就又升高了，头，又开始发蒙。她强忍着，问那民警今天能不能回来？回答是，不知道？然后递上电话号码，让她自己打电话问问。电话打过去，她解释道今天必须得把文件寄走，那民警倒也通情达理，说等会，事情办完了就尽快回来。她问得多久？答道，大概半小时。

     她看看手机，时间是4点08分，对自己说，还来得及，等吧。环视了下办公室，凌乱不堪。一张朱红色的办公桌上，一台电脑落满灰尘，桌子上很凌乱，文件、书本、两只水杯子、抹布等等，胡乱地放着，面对着门的方向，一把皮椅子空空地等候着主人。旁边是并排放的两个黑色单人沙发，左边堆了几个纸箱子，箱子外面散乱地摆放着一堆堆文件，像似谁正在里面寻找着什么。门口右边，胡乱放着簸箕、扫帚、拖把、垃圾桶、饮水机、脸盆...左边靠墙是一排灰色文件柜，大部分都锁着。房子最里面横着个单人床，不怎么干净的被子也没叠，床尾放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军大衣，想来主人经常值班吧。床头下面还是一大堆文件，乱糟糟的一片无人打理。那瘦女孩横着背对着门，坐在黑皮椅子里，两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穿着时髦，长得白皙、清新、秀气；另外一个黑黑胖胖的女孩，小眼睛，厚嘴唇，马尾辫，坐在旁边沙发上。浓妆艳抹的，就是再化妆，也遮不住她的黑。她看着房间凌乱的样子，再看看这两个女孩，想，这样两个眼里没活，又懒又无知的女孩，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派出所上班的？大家都知道，这里的工作人员可都是吃皇粮的，想来她们都是有背景的吧。

      两个女孩旁若无人地聊着，先聊了各自从前的琐事，后来又扯到衣服化妆品什么的。这时的她跑了一大圈，感觉嗓子干渴，想喝水，想出去买瓶水，又怕民警回来不等她。看了看门口的饮水机，也没见有一次性杯子，就忍住了。等候期间，她还是强忍着，胡乱地刷着朋友圈，看着微信群，再也没有耐心看下去。此刻肚子也胀起来，她出门左边，找到卫生间，一看是男卫生间，她又忍着回来。就这样，时间被她不耐烦的数了半个小时，那民警还是没回来，又打电话，给对方强调，今天必须寄走，否则来不及了。那民警倒也通情达理，问那叫XX的女孩在吗？让她帮着在电脑里查下，没问题了就盖章。瘦女孩已经听到，没等她开口，就帮着在电脑里查她家档案，发现没啥问题，领着她到楼下另一办公室盖章。章子终于盖了，她松了一口气。

       她迅速看了看手机，时间是4点53分。飞也似地出了派出所大门，朝着街道办奔去。得赶在邮局下班之前把章子盖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几分钟后，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还是那个办公室，一切依旧，那个社区主任还在打那她的电话。她冲进去就对那社区主任说，派出所的章盖了，现在街道办可以盖了吧？社区主任不紧不慢道，不行，得先去社区盖，然后才在这里盖，然后说让找社区的XX。听完此话，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倒，但是，她很快镇定下来，为了孩子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说啥也得挺住。社区离街道办更远，而且还没有公交车，打的？想着每月不到2000元的工资，她忍了。

       秋天的阳光既不火辣，也不冷淡，暖洋洋地照着，但是，在她眼里却是那样地刺眼。人行道旁的柳树，杨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一道道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滑落在身上，她感觉自己就像烧烤摊上抹上辣椒粉、花椒粉、地沟油、盐、味精等调料的鱼，被刺眼的阳光前后烤着，使得她感觉一阵阵燥热。终于到社区，找到社区主任推荐的XX。递上表格，那人一看，说，咋还盖章？你娃退回来了？一听此话，她恨不得扇对方一撇子，但是，她强忍着，送上笑脸说，没有，这是外调涵，主任说让你给盖个章。呃呃，那女人应承着赶紧也陪上笑脸，然后说着恭喜之类的话，看也不看，什么也不写，迅速拿起公章盖，“砰”的一声下去，一个血红的，刺眼的，圆圆的章子印盖在纸上空白处。很少遇到盖章之类事情的她，想着程序应该这样，也没多问。

      此时已经5点30分，想着，等再跑回街道办，盖完章，再到邮局，估计邮局也下班了，中午成群的快递，想来也早已作鸟兽散。她急火攻心，心急如焚，她想骂人，可是干渴冒火的嗓子，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她火急火燎地往街道办赶去，快到时，要经过一条马路，眼看着一辆白色小车就要驶过来，只剩四五米的距离，但是，她头也不回地只管走过，甚至是跺着脚步走过；心想，有本事你就压过来吧，老子一肚子的气和委屈正没出撒呢！那小车司机也吓傻了，吱~~的一个紧急刹车，愤怒地探出头来骂道，不要命了？！这骂声，要在平时，她早受不了了，但这会,她愤怒地像一头快发疯的公牛，只想找人打一架，这骂一句算什么!她头也不扭，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走了。

      冲回街道办，她已经腿软，肚子胀得像鼓，嗓子干渴得要冒烟。上到四楼，眼睛发黑，腿肚子抽筋，头脑一片空白。进得先前那个办公室，听到隔壁房子里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大概是在闹事。她汗水直冒，委屈和愤恨，使得她紧握了拳头，嘟囔着：我真想把你们这里砸砸！但是，她使足了力气，冒火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并不大。脑子里闪现着第一个场景是，被她使劲砸碎的电脑、桌椅，撕碎的文件，踢翻的垃圾桶和脸盆.....一片狼藉，她自己也受了伤，胳膊和手都破了，鲜血直流，脚也踢疼了；第二个镜头是，几个年轻力壮的警察冲进来，把她按倒在地，戴上手铐，她不停地踢着，叫骂着被押走……

       社区主任接到刚盖过章的表，冷冷地说，这得叫书记盖。正说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秃顶的矮胖子，摇摇晃晃走进来，一脸涨得发红的横肉，满身酒气。他伸出熊掌似的右手接过表，眯缝着的小眼睛一扫，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不给空白表盖章，这是规定。声音不大，但是又冷又生硬，每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她头上、身上、腿上，砸得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两腿瘫软。顿时眼前一黑，她努力地，用尽全力支撑着两条即将跪下的腿。

        “我.....要......投诉！！！”她使出浑身力气，声音从冒火的嗓子眼里无力地喷出来，但并没她想象的那么大。

邵桂香 小说《投诉》

此文曾发表于《文学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