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有一条著名的徒步线路———麦理浩径,这条线路是1979年10月26日启用,全长100公里。以西贡北潭涌为起点,绕过万宜水库,由东向西横贯新界,以屯门为终点,共分为十段。沿途有路标指示牌,每段都有报到处和休息处。 麦理浩径横跨香港24个郊野公园中的8个,沿途要翻越二十多座山头,如420米的牛耳石山、702米的马鞍山、649米的草山和957米的大帽山等。全程风景各异,不论山岭、岸边、丛林、溪涧,全都美丽得叫人叹为观止,尤其是其中第三、四、七、八段,都是连绵不断崎岖难行的山路,几百米直上直下,令人色变。
一年来,妻频频提及麦理浩径,说那是一条闻名世界的行山径,以港督麦理浩的名字命名,原为英军野外训练之所,后改建为郊野公园,沿途可见苍山、大海、碧树,是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无所谓,去哪里都无所谓。近一年来,他和妻积极备孕,吃过药,看过医生,查过精子数量与卵巢环境,但均不见效,身边朋友纷纷生子,有的已三年抱俩,而她和妻如同班上的后进生,只能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等待老师聆讯。
妻不堪折磨,鬓边已染白发,于是他建议,趁年假期间,出去旅游一次,有友人曾在他耳边低语——“有时候不中呢,可能是因为情绪过于紧张,你们可以出去旅游试试吗,我那个孩子就是在游轮游中意外有的。”
一开始想的是海岛游,芭提雅或马尔代夫都好,但正准备订机票时,传来船只失事游客五死十伤的惨痛新闻,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又问妻,去土耳其如何,伊斯坦布尔风景宜人,卡帕多奇亚还能坐彩色热气球,妻眼中有迷离烟色,但很快浓转淡,妻低声说:“热气球也很危险,有远方亲戚的朋友坐热气球,全家罹难。“
看起来哪条路都可以走,看起来哪条路都不能走。
二十岁出头时,他曾想过去澳门塔蹦极,希望在失重过程中悟出什么人生真谛,但琐碎生活将他推离跳台,终于到了三十岁的节骨眼,他还没有站上过跳台,也丧失了站上去的勇气。给他选的话,他宁愿头戴米奇发箍,和一群十岁小女孩坐在旋转木马上,安稳绕上几圈。
他答应了去麦理浩径的请求。
徒步的话,大抵不会出现任何危险,顶多要预防中暑或饥饿,这方面易解决。妻见他点头,特意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指给他看——“你看,这里是浪茄湾,美吧。“那照片的确有种骇人之美,蔚蓝大海如猫咪瞳孔,格外诱人。
决定行程后,他立刻购买了去香港的机票,并将酒店订在了尖沙咀附近。在整个旅游计划中,麦理浩径只是其中一步,如同棋局中数十颗棋子的其中一颗,而其他时间他希望能够在闹市区走走,就当重返热恋也好。刚结婚时,他们出国度蜜月,曾在香港转机。那一夜,他们住在尖沙咀,趁着夜色漫步维多利亚港,所有璀璨灯光倒映在妻眼中,好像她眼中装满了远航船只,那时他十分笃定他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不消几年,那些船只统统被迫返航,他在妻眼中时常看到那种灾后难民的神情——绝望、恐惧、不安。
抵港后翌日,清晨用餐完毕后,他们即踏上去西贡的旅程,从尖沙咀到西贡,坐港铁即可,然后在钻石山附近转大巴驶入西贡区域,他在地图上查到,钻石山附近是黄大仙庙,于是他推了推妻说——“我们要不要去拜一下?“
“算了,别去了,耽误行程,再说拜这么多有用吗?黄大仙真的灵吗?“妻兴趣缺缺,他也止住了嘴。近一年来,无论周末还是出差,只要有空,他们就将时间浪掷在庙宇与医院里,静安寺龙华寺灵隐寺普陀寺,能去的都去过,而事实证明,无论是佛祖还是观音,并没有谁真正听取他们的请求。
他们坐在双层巴士第二层第一排,无敌VIEW。从钻石山到西贡这条路,仿如驶进荒山野岭,沿途人迹罕至,好几次,他都想到九十年代香港鬼片中的分尸现场。他用微微出汗的手捏住妻纤细小手,好像握住了一块冰冷的玉,妻侧过头,望着窗外,被风扬起的发丝粘到了他干涸嘴唇上。
他说:我们真的要去麦理浩径吗?
妻点点头,笃定如女阿sir,他默不作声,掏出了手机,心想西贡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和越南地名重合。在网页资料中,他发现,并没有人对越南西贡和香港西贡做出详细区别解释,但据说在西贡一带,流散诸多越南船民,这些难民乘船而来,赖在香港不走,极大影响了香港经济与民生。1989年时,政府在西贡设立了万宜船民中心,由长形铁皮营房组成,羁留约七千名越南难民。
阳光刺眼,迫他关掉手机,透过屏幕反光,他看到一个胡须未剃,睡眼朦胧的男人,小时候,他因个矮肤黑,常被邻居们讥笑为越南难民,长大后,他拼命锻炼,吃各种食物,试图修炼成一个白胖子,但一一失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矮小精瘦,坐着时,形似某种野生猿类。
双层巴士绕过荒芜风景的山路,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后,终于抵达西贡。他挽着妻的手下车,扑面而来的海腥味将他拍打在地。攻略中有人建议,抵达西贡后可饱尝海鲜美味,下午再出发前往麦理浩径,于是他指着对街一间海鲜酒家问妻:“要不,先吃个中午饭?”
妻摇头,耳环如拨浪鼓穗,在空中摇摆,形成一道帘幕,近一年来,妻寡言易怒,完全不复热恋时的温柔体贴,这让他产生网购上当的错觉。和许多人一样,还未闹清婚姻真实面目,就坐上贼船,而海上大风大浪,返航不易,在外人看来,他是船长,是舵手,是不能率先弃船逃跑的人,而妻是乘客,即使触礁,也能率先乘救生艇逃生。
在西贡码头徘徊一阵后,他打算去寻攻略中所说的巴士,但在巴士站绕了两圈后,一无所获。真正的旅程永远比攻略中写的难。她命妻留在星巴克休息,而他则独自开始找路。西贡虽小,但五脏皆全——超市、便利店、茶餐厅、潮汕菜馆、星巴克、麦当劳、雪糕车……可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那辆小巴。正欲放弃时,他突然看到一辆红车的士划过眼前,如海上突然出现的搜救艇,他立刻觉得刚才的一切像拙劣魔术,做的士去就好了吗?攻略里为什么都写小巴?他把纸质攻略扔进身边的垃圾箱,跳上了的士。
“去哪里?“
“去麦理浩径!“
“哗,麦理浩径啊!“
司机特意在径字上拖长尾音,JIN在粤语中发音奇特,仿佛牙齿舌头全部卷在一起掀起的冲击波,过去他常在港片里看到手夹雪茄的大佬们讲:“好劲啊,好劲啊!”好劲即好厉害之意,这词让人浮想联翩,几年前的一次单身party上,一外地友人神秘递给他一颗药丸,用衔着酒气的语调说:“试试,吃过会很有劲。”
上路后,司机一路风驰电掣,车轮不停,话语不歇,一路都在自言自语,说一种比港普更难辨明的古怪发音,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才知晓一二,原来这位司机小时住在麦理浩径里头,出来不易,要走几天几夜,如果中途遇到不测,则会葬身海腹。
“我真是不懂,麦理浩径有什么好玩的吗?还不就是山和海,哪里没有山和海。”他点头,尴尬笑,妻双眸紧闭,似在假寐,他不敢拂逆司机的话,因为路途险阻,他的生死全系在司机手中方向盘里,于是任司机讲什么,他都拼命点头称是。
窗外风景不可以说不美,而与美相对应的是数不清的盘山公路与发卡弯,中途好几次,他都以为司机要连人带车坠下山崖,但好在一个方向盘打过来,他们又回到安全轨道,而在此过程中,妻一直双眸紧闭,他忽然觉得睡觉也并非坏事,如果他也未曾打开双眼,或许就不会任由这些风景在心底长成一部恐怖片。
抵达北潭涌巴士站时,已经下午两点,这时天上飘起细雨,海催着风,席卷游客的脸,他下意识拉上衣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处,才稍感暖意。不远处,一座六角凉亭孤零零矗立在那,凉亭里三三两两坐着些游客,他看不出那些人是已经完成了行程,还是如他们一样,尚未开始行山之路。
“没想到香港还有这种地方。”他发出感叹,但感叹声很快被风卷走。妻在他身后小声说:“听说这个地貌形成于寒武纪,这里还有一些独特的六角岩,说是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景观。”
整个万宜水库波澜壮阔,有一种独特的人造美学。为了对抗外海海浪的侵蚀,工程人员最终决定兴建一东一西两条主坝,主坝用以蓄淡水,而副坝则用来对抗海浪侵蚀。他站在大坝边上,看到山和海被阻在另一端,忽然有种久违的安心。
在六角凉亭后,有一上一下两条坡路,他不清楚该往哪条路走,踟蹰了一会儿后,妻指着左边那条路说:“走哪边都一样。”还没等他开口,妻已率先踏上左边那条山路,在他们前面,一个红衣红帽的男人独自向上攀爬。
“应该就是这条路没错,毕竟还有别的人也在走。”他跟上妻的步伐,走上石头台阶,起初的路段,平缓容易,但走到中段时,忽然发现几头牛站在路间,三五来只,或坐或卧,每头牛脖上都系着小牌子。妻看到后笑着说:“听说四五段路上还有猴子,如果不给猴子吃东西,他们就会趴在你脑袋上,不让你走。”他笑着摇摇头,快步离开了那几头牛。
又走了十分钟后,他忽然发现山势渐高,路渐窄,左边是手,右边是悬崖,并无人工扶手,稍稍低头,就能看见海伸着贪婪长舌,在舔舐他脚下那片路。他想叫一声妻,但妻竟然已走得不见踪影。在他前方,一个转弯像一只无形巨手,将眼前的路和走过的路完全隔绝开来,他已经不敢再朝前一步,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海腹。
妻已经走过去了,完全没有犹豫地走过去了,而他还困在原地,踟蹰不前。他停在路边,大声喊了一声妻的名字,而那边一点回音也没。路上不见新的行山者前来,雨势却越来越大,雨和风在海的纵容中变得更加凶残,不停搜刮着他所剩无几的勇气。他想下山,他早就想下山了,他想去维多利亚港坐那种平稳天星小轮,然后在中环寻一间味道正的茶餐厅饱餐一顿,他更想在看得到海景的酒店里搂着娇妻看八点档烂俗电视剧……然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在他眼前,只有两条路,上山或下山。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小木枝上,不远处,海如同一个操纵命运的巨人,狞笑望着他。那一瞬间,一万种思绪马一样汇聚在颅内草原里。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坐在港铁里,看人逗弄BABY,百无聊赖刷体育新闻,怎么才几个小时,他就被抛掷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呢?攻略里没人说过麦理浩径这么险啊?还是他真的太过胆小?
“如果有空的话呢,顺便去找一下你那个同学,他在香港工作,或许有办法治你那个病。”半个月之前,他拿到了一份秘密体检报告,里头说明不孕不育的主因或许在他,他未敢告知妻子实情,只想着用各种办法蒙混过关。但好几次,二人在床上痴缠时,妻以戏谑口味调侃道:“不会是你不行吧?”
他再一次站起身,准备挨过那道难关,但风浪真的太大,如同符咒,把他钉在原地,他准备再等十分钟,如果妻还没有回头,或还没有人上山来,他就下去找人求救。
来之前,他曾看过一个新闻,说是十几年前,香港某探员独自来麦理浩径行山,然后失踪,人们说麦理浩径里藏着一个如百慕大三角般的异世界结界,数十年来,有多人在此失踪,失踪后找不到尸体,宛如人间蒸发。妻会不会是故意来这里寻找那个百慕大区域的?
二人两周年结婚纪念日时,妻曾对着许愿蜡烛,开玩笑说:“宁愿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妻说,如果真是我生不出,我倒希望你能安心另寻新欢,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怕人谴责你,说你不道德,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消失。
他一直以为人生会如他人那般顺遂——毕业、谈恋爱、结婚、生子、等孩子长大、老去、死去,但没想到,才走了几步,中途就遇到意外,卡住了,恋爱时结婚时自然尚有甜蜜,像闹市尖沙咀,灯红酒绿,自有其安全感,但突然泅渡到了一个无人地带,一个真空麦理浩径,他真的不敢再继续下去了。
风渐渐大起来,像迫他做出选择。他忽然记起几日前的聚会上,朋友讲,要么就丁克,要么就离婚,你自己做决定。他回家后偷偷询问过妻对丁克的意见,妻只是一边操纵着电视遥控器,一边笑着反问:“你确定不会后悔吗?”
他只好下山,也只能下山,因为根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只能原路折返,他企图在折返之路上寻找到更多勇气去解答谜题。走到一半时,那些黄牛忽然集体起立,其中一只站直了身体,朝前走去,似一位松下童子,他和牛,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缓缓下山。这条路的另一边是宽阔而平坦的下坡路,他一边想事情,一边跟着黄牛身影走,突然就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这条路上游客渐多,但那些人距离他非常远,他不认识他们,也不能唤出其中一人的名字。走了十分钟,远处忽然驶来一辆红色的士,他拦住了的士。
“去哪儿?”
“回西贡市区。”
如同逃离案发现场的凶手,他惴惴不安离开了麦理浩径,他不知道妻子在哪里,是闯过了难关还是坠入悬崖,总之,他想离这里越远越好,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回去的路上,他闭上了眸子,脑子里是妻巧笑倩影,回不去了,无法回去,妻若知道他抛下自己独自上路该怎么办?
再次回到西贡市区,码头游船依旧星罗棋布,对街海鲜酒家已亮起灯,他如梦游之人,下意识跳上了回市区的巴士,几乎是一气呵成,他返回了钻石山,坐港铁,随如鲫人潮在地铁换乘通道内穿梭,又经数站路,终于回到了尖沙咀。
夜已深。香港的夜充斥了人间烟火气,码头上游人如织,街头卖艺者将维港变成了大舞台,周杰伦环球巡回演唱会的大幅广告印在旅游巴士上,人人人,到处都是人,他终于回到了正常轨道。
他随便找了一间茶餐厅,点了一个菠萝油,一杯丝袜奶茶,一份云吞面,独自蚕食起来,菠萝油过腻,奶茶太甜,云吞面又硬,服务员态度不佳,但这一切都没有打扰他的心情,毕竟他自由了。
吃完饭后,他再次回到维港,汹涌人潮将走道挤得水泄不通,他匿在拍照的人流中,遥遥望着对岸,灯光璀璨的建筑物如巨塔,镇住他躁动难安的心,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很快将手机扔入了海水中……这个动作迅速有力,周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这个诡异的游客。
和这个世界失去联系,到底是什么感觉?
结婚前那年,他特意挑选维港求婚,求婚仪式之前,他对妻讲,玩个游戏吧,我们两个人关掉手机,分开走,如果三个小时内又能走到一起,就结婚。妻爽快答应,并最终在维港与他相遇,他掏出缝在衬衣内袋的戒指,颤抖交出,好像交出的是心脏一样。
扑通,扑通,当时想跳进去的是如今想离开的,一模一样的网,一模一样的海,一模一样的璀璨灯光。
忘记了是何时回到酒店的,街上似乎就他形单影只,乞丐窝在残破内巷,和他对望时,他不知道究竟谁更窘迫。
回到房间后,他褪下衣衫,打开淋浴,开始冲凉,房间内还残留妻的香水味,他多希望一切根本没有发生,时间静止在某一刻。但是时间还是在快速向前跑着,不给他留下半分侥幸。
擦干身体,他披着白色浴巾坐在床上,药盒里的安眠药鼓涨脑袋邀他品尝,他伸手去拿药丸和开水,熟悉的味道在喉咙管弥散开来,这三个月以内,他吃过不下十种安眠药,但收效甚微。好多个不眠之夜,他与妻背对着,蜷缩如虾,黑暗中,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独自叹气。
忘记了是何时睡过去的,只记得助眠音乐是一首外国歌曲,女歌手声似天籁,但死于一场交通意外。他在那个梦境里再度踏上一条不归路,前路后路皆是悬崖。没有帮手,没有向导,没有救兵。
在半明半暗,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暧昧地带,他忽然感到身边传来温热体温,他下意识伸手去探,竟然是女人的身体。是妻吗?他轻唤对方名字。你回来了吗?他不甘心地问。女人并没有回答,可他想要一个答案。于是他翻转身体,缠上女人,穷尽一切力气去寻找答案。黑暗中,一切消弭于无形。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孤独的轮船,在浪里疯狂颠簸着,他已经发出了无数的信号灯,可灯塔还是遥不可见……
精疲力竭后,他渐渐昏死过去。再一次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床单,女人的身体掩映在被单之下。
是梦吗?
一切都是一场梦吗?
或许他根本没有去过麦理浩径。
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想制造一点声音来庆祝。窗外,维多利亚港如一个刚刚苏醒的美人,正慵懒望着他。他兴奋拿起遥控器,调到新闻频道,然后将一颗药丸塞进自己嘴里,正在这时,女主播磁性的粤语嗓音淌出屏幕——“内地夫妻同游麦理浩径,丈夫神秘失踪,下落不明……”手中遥控器悄然滑落,他望向隆起的白色床单,脊背发凉,不知道消失在麦理浩径的究竟是妻,还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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