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我辍学的原因有两点,一是由于家里确实经济收入低,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也在读初中,家里的担子全压在父亲一人肩上,他常年在外干零活(都是体力活,装卸货物)母亲在家负责照顾我们兄弟俩,另外兼着七八亩地的农活。
再者,高二的时候我认识了学校里几个捣蛋的家伙,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抽烟,晚上翻墙出去上网,总是夜不归宿,导致最后成绩一落千丈,想着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再读下去只能是费钱又浪费时间,倒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帮父母分担些压力。无奈之下自己主动提出不再上了。
我离校那天,是小姨大老远从她家赶到我们学校把我接了回去,由于母亲在家太忙,最主要原因是她为这事一直在生我气。回去的路上小姨告诉我,母亲这几天眼睛都哭肿了。
母亲没有过多的劝我,只是默默地流泪,只念到小学三年级的她没有过多的言辞。看到我辍学回来,哭着说,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让恁伯管你吧。
其实,辍学这件事,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那天我独自来到他干活的城市,他才知道的。
从学校回来没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偷偷瞒着母亲到县城坐上了去父亲所在地的夜车。当时脑海里就一个想法,到了那里以后,努力干活挣钱,替父母分担忧愁。
在我幼小时,母亲的身体就不好。我父亲兄弟八个,他排行老大,也是最早一个结婚的。
父亲刚结婚就和爷爷分家出来过了,因为下面还有三个叔叔和四个姑姑,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天到晚都是围着厨房转的,似乎再无时间做其他事,伺候完爷爷和孩子们还有猪鸭鸡牛等着她去喂。
爷爷靠着地里的收成也紧紧够供一家人吃饭,父亲那时候结婚就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更别说房屋了。
仅有的两间土胚瓦房也是在亲戚邻居的帮助下盖起来的,土胚是在长满了水草的田沟里砌来的,然后再用扁担挑回来,凉晒到八成干才可以用。
至于房顶上用的瓦片,就找了村里的泥瓦匠做的。房梁都是放了爷爷种的枣树找木匠一根根刨出来,再用抓钉固定在一起,结实的很。就这样,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父亲的婚房就盖好了。
刚结过婚那会儿父亲在村大队做会计,常常不在家,一个月才几块钱工资。在我三岁时,母亲生了弟弟,从此就更忙了。一边要带着我,还要照顾吃奶的弟弟,忙完了家里,还要带着我俩去地里放羊。
日子过的很苦,每次做饭都是一次做好两顿的,中午吃了,剩下的就留在锅里晚上再烫热吃,这就是晚饭。通常也就吃面条,做着省事,一次多添些水,多放点面就可以了。
少不更事的我后来才听母亲说,那时候常常是伴着铁锈味下了肚,因为没有油,锅底老是生锈,能吃上哪怕是菜籽油都是非常奢侈的。
我清晰的记得这个画面:母亲怀里抱着弟弟,后面跟着哭鼻子的我,还拉着一群羊从地里回来,她穿的那条裤子后面补丁摞补丁,像两张圆圆的蜘蛛网,有时候膝盖上也会有小的蜘蛛网,不懂事的我看着觉得很好奇。
现在,每次过年回家都会给母亲买好几条结实的裤子,她也总是舍不得穿。只有大年初一和接下来串亲戚的几天才穿上。
由于经常吃剩饭,母亲的胃终于出了问题,有一次她疼的在床上打滚,我和弟弟无奈,吓得在一旁大哭。
后来邻居听到我俩的哭声,赶紧出去把正在外村量土地的父亲找了回来。由于家里没钱,进不起大医院,到了镇上诊所,医生先给母亲打了止疼针,最后叮嘱还是去大医院做个胃镜进一步治疗吧,她疼成这样,显然胃已经病的不轻了。
父亲东拼西凑借了点钱,在村子里借来了架子车(木头做的车子)拉着母亲,旁边我外公跟着帮忙。那时候从镇上到县城还没有通车,由于我爱粘母亲的性格,非哭着撵着也去了县城,弟弟撇给了还未出嫁的二姑。
到县城医院,母亲被诊断出急性胃膜炎,需要住院治疗。后来听母亲说,当时住了一个月才出院,为此,我家也欠下了许多外债。出院后,本来好好休养调理一段,母亲的病就会很快除根了。
但事实上,出院回到家后不久母亲就停了药,她不想过多的拖累这个家,总是埋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更别谈调理了。地里活还是照样干,依旧是吃剩饭,半年后本来身体就虚的她,再次病倒了,比上次更严重,父亲再次拉着母亲去了医院。
又在一个多月后,母亲拖着瘦弱的身子出院了。显然,比之前瘦了好多好多,以至于刚到家弟弟看到他那一刻,都不敢靠前,他似乎没看出来眼前瘦骨嶙峋,头发干枯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妈妈,母亲叫着弟弟的名字,希望他能近前来让自己抱抱,谁知他慌乱的扎进了二姑的怀里,哇的一声吓哭了。
母亲难过极了,一胳膊把我揽在怀里,滚烫的热泪顺着她扁瘦的脸庞滴到我的头和嘴唇上,热热的,咸咸的。
左邻右舍和亲戚们纷纷来看望母亲,不到三十岁的她瘦的只剩下六十多斤,每个从她房间里出来的人都不住的摇头咂舌,我隐约听见他们的话,看样子难撑下去了,可怜了俩娃呀。我懵懂的听出了他们的意思,嘴上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父亲蹲在门口默不作声,不停的抽着自己用烟叶卷的喇叭头,见我哭的没有休止,他上前来照我屁股上就是一顿摔,嘴里还不停的吼到,给我憋住,你给我憋住不你!嫌恁妈病里轻是不是?我哭着跑进躺着母亲的房间里,爬在床沿上,继续哭,父亲高举的大手被母亲干瘦的胳膊拦了回去,别打他了,再打我的病也好不了,说着母亲也哭起来。
在母亲卧床那段日子,我近门的一个爷爷总在傍晚的时候来到母亲床前,跪在地上,他左手按住母亲的额头,右手高举,闭着眼睛为母亲祷告:我的万能的父啊!我全能的神!感谢你!赞美你!求你医治她的疾病,求你赦免她的罪,求你救赎她脱离万恶!求你让她快点好起来......我站在一旁听着不太完全能明白的祷告词。
也许真的是神的眷顾,或者是母亲还不到该走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半年后,母亲能下床了,邻居和亲戚们也都称奇。不过,身体伤元气太重,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健康了。自那以后,母亲便开始走礼拜,时常带着我和弟弟去教会祷告。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坐上去往父亲所在城市的那趟车后,母亲四处寻我,直到我打回去电话,她才放心。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城市,街道两旁矗立的高楼大厦看的我脖子都酸了。般车把我送到了市中心的火车站,人山人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来到公用电话亭,我拨通了父亲的小灵通,父亲听是我的声音,诈一惊,和他解释一番后,他没有过多的责怪我。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说一小时后来接我,让我站在那里别乱跑,车站人杂。
过了好久,父亲终于来了,他说借自行车耽误了点时间。他还穿着那件我高二时母亲给我买的外套,灰色的已经洗的泛白了,裤脚上沾满了白色的石灰,右脚的军绿色劳动鞋外侧已经破了洞。原本稀疏的头发里夹杂了许多白发,额头的皱纹也比先前多了。看到父亲的一刹那,我鼻子酸酸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我故作镇定的挤出笑容,问父亲:伯,没有耽误你干活吧。父亲淡淡的回答一句没有,就带着我走出了车站广场。回去的路上我几次央求父亲坐后面我带他,他说你不认识路别再强求了。辗转了不知道几条街道终于到了父亲租房的地方。
破旧的两层坐北朝南红砖小楼,墙根的砖已经开始腐烂剥落,没有院子,楼前一间铁皮搭建的公共厕所不时的散发着刺鼻的臭味。父亲住在一楼最东边的一间,大概有十几平方,参差不齐的木床板放在几摞砖头上,被子的棉花由于时间久了已经疙疙瘩瘩,绳子捆的棉袄就是枕头。
父亲告诉我这间房里还住着另外一个叔叔,他俩合租,这样一年下来省下不少房租。当晚,我们三个就挤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
打我读初中起父亲就来这里干活了,我想象着在这间小屋里有多少个夜晚,父亲牵挂着我们一家;有多少个夜晚,他为了筹够我们的学费而犯愁。他何曾为他自己活过,这么多年来,他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自己买过,洗头发一直都是用的洗衣粉。然而,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是默默的用他的右肩支撑着这个家。
他的右肩膀时常是厚厚的黑红色的老茧,冬天的时候还好些,衣服穿的厚,磨不那么厉害,特别是夏季,地板砖硌在他的肩上,一天下来有七八个小时他都在扛。尽管肩膀上垫了一块母亲为他专一缝制的厚帆布垫肩,可还是不能完全保护肩膀。一块砖通常都是重一百斤左右,他们搭班四个人卸一集装箱,一箱货有三十吨,卸完得三个多小时。这几年垫肩也不知用破了多少块。
那晚,父亲语重心长的对我讲了许多,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和我讲那么多人生的道理。至今回想起来,他的话仍然萦绕耳旁,也时刻激励着我。他最常说:人这辈子有志吃志,木志吃力,活到老干到老,只要能动弹,我和你妈俺家就不拖累你弟兄俩。这是我父亲的人生观,虽说他不像旁人那样干着一番番大事,但我觉得他是最伟大的特立独行的父亲!
深深地记得,我来到这个小屋第三天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都握不住了,指头肿起老粗,浑身疼的坐起来都很吃力。父亲嘱咐我歇一天吧,昨天累过火了,猛一干这么重的活受不了很正常。他说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慢慢就好了。父亲还说,你可不能在这干一辈子这活呀!这都是没本事人干的事,你不上学了,至少得学门手艺,将来要养家。我心里暗暗记下了父亲的话。
我在父亲那里呆了将近一年多,慢慢也适应了重体力活。有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我大舅在南方的一个厂子里招工,工资还可以,她想在农闲时过去干几个月,农忙了再回老家。父亲执意不让她去,怕她的身体受不了,南方人都吃米饭,她的老胃病烙下的有病很,到那里胃病再犯了可咋办。最后,父亲拗不过母亲,她还是去了南方。母亲也有她的理由,弟弟也念高一了,在县城住宿,家里平时也没啥活,她不愿意闲着,再说过几年我结婚还得一大笔钱,不干咋办。我一直对母亲说不等到弟弟大学毕业我就不结婚,母亲听了这话也很是说了我一通。
这些年来,我进过厂,干过销售,后来自己做了生意。一路风雨兼程,可想想父母为了我们所吃的苦,我这点累又算的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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