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记忆

作者: 梨涡小篆本尊 | 来源:发表于2017-02-20 22:03 被阅读61次

    今年是外婆逝世二十五周年,我越来越怀念她。

    小时候因父母工作忙碌,我放了学就回到外婆家。她的卧室里有一个古铜颜色的大木柜子,里边塞满了糖烟酒———那是母亲和姨舅们成家后,不定时回来探望她和外公所表示的心意。

    外婆不舍得享用,把这些东西终日封锁得严严实实。直等到姨舅们大都有了自己的小孩探望回来。她才面带春风地进入那间黑黑的卧室,捧了一些瓜子或者糖果,平均分猪肉般地分配。当着表弟表妹的面,我是甭指望耍啥特殊的。表弟喜爱瓜子,他怀里揣一把瓜子,就能“咯蹦咯蹦”地消磨一下午的时光。表妹喜欢桃酥麻花,几大块焦香酥脆的点心下肚,她基本告别了午饭或晚餐。我既不爱磕瓜子,也对猪油糕点了无兴趣。外婆虎着脸,拽出深深的法令纹:不吃是不饿,不饿就别吃。可是逢表弟表妹们不在,外婆会唤我进入她的小屋。她卷起一只袖子,只把柜子门打开约莫四五指宽的缝,伸一只手进去,或掏出一瓶罐头,或摸出几个苹果,统统塞给我,叮嘱着我,要吃就在她面前吃,吃完再回院子里玩。

    讲真,我的吃货属性乃是天生。自记事开始,无论谁给我我喜爱的食物,我会坐下不说二话、一心一意地对付那些好吃的。老淯滨街的卤猪肝是我最爱。那种颜色赭红又冒着油光的五香猪肝,常常放在外婆的厨房里,用一只大海碗倒扣着。我趁着大人不注意摸进去,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猪肝尖的部位,扯一小瓣塞嘴里,顺便把指上沾着的细粒颗状来回舔。母亲发现,免不了要教训我。外婆顺势指责:讨饭相!然而她从来不打我,也不让母亲当她的面打我。后来,表妹学会了吃泡泡糖,对着我吹出又圆又大的白色泡泡,我也想吃,外婆不让。她的理由是这玩意没啥营养不说,还是橡胶制的,无非外边裹了层糖衣,等于是“糖衣炮弹”!若是被我三下五去二咽到肚子里,粘住了肠子,如何是好?我反驳妹妹吃你咋不管。外婆说她能你笨。一句话噎得我几天没跟她说话。

    其实,外婆是一个讲究的人。她祖上是旗人,骨子里有优越感。解放后她进城到女子中学念书,不经意认识了我外公。那一年她二十出头,个头一米六零,雪白的皮肤瓜子脸,明媚的大眼高挺鼻,虽然不是什么樱桃小口,紧紧抿着的两片嘴唇总能带出几分似笑非笑的俏皮味儿。她有两个“金兰契”,均生得妩媚鲜艳,走在一起欢声笑语如银铃,摇曳了一路,也清亮了一街。

    外婆长相标致又念过书,算是建国初的“新女性”。可是她与外公的婚姻结得是糊里糊涂。她是被她的结拜姐妹安排着认识了外公,只知道人家是坐机关的,什么家境都不清楚。有一个夏夜,外婆和她的闺蜜们去外公家作客,外公端出瓜子和茶水,忽然变戏法似地抖出两张结婚证。外婆当场懵了,这证书没经过她同意就生效了。为此,她半辈子都爱捏外公这个话柄。外公却是虚怀若谷,寡言谨慎的,一直包容她。外婆到了老年,长相依然清秀,身材始终苗条。她梳着“革命头”,头发浓密粗黑。我没见过她用什么洗发水,也就是肥皂。外婆是一个忙碌的人,白天在百货商店上班,晚上对着昏暗的灯光纳鞋底。在母亲的印象里,外婆从来没有闲暇的时刻。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追求生活质量的人。

    母亲说,在他们弟兄姊妹的小时候,外婆会去菜市场买一箩筐的生猪蹄,回家之后指挥着孩子们去毛,氽制,劈开,酱卤……母亲和姨舅们吃得快活,唯独五姨不爱吃猪蹄,外婆会用卤猪蹄的汤下面条,让大家顿顿有滋有味。我断奶的日子,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外婆把鸡蛋炖得嫩嫩的,淋上小磨油,或者把鱼蒸烂,挑出刺,和着鸡蛋面疙瘩一口一口喂到我嘴里。以至于我上了小学,放学之后习惯性地回到附近外婆家,而不愿回到自己家。

    外婆喜欢听戏。她没事会带我去公园转转,若有唱曲剧的,她坐下津津有味地听。我听不懂,但是我会观察她。她在人前是不爱多言语的,在那个时候,她会随着调子哼哼咛咛,也会小声音的伊伊呀呀。现在回忆,外婆颇类似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里写到的一位富家小姐——上海永安公司老板的千金,从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解放后,她留在国内,在经年不息的革命里,沦落到下乡挖鱼塘担粪桶。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家里被红色冲洗,一贫如洗。她照样用仅有的一只铝锅,在煤炉上烘烤出西式蛋糕,喝着下午茶。这种精致细巧的生活态度,在外婆身上也见一斑。

    外婆家是处老宅子,三合院落,红砖黑瓦,整洁干净。客厅地面经常被我五姨用抹布擦得纤尘不染。院中有一株很粗的梧桐树,荫满中庭。院角窗边,摆满了花盆。月季、玫瑰和菊花排得密密麻麻。她也种过桂花,搭过葡萄架子。夏日里避暑纳凉,冰镇紫青葡萄,红皮水萝卜,口感不能更美妙。到了秋天,先是桂花开,再是菊花开。香气馥郁得街坊四邻闻得见。外婆喜欢桂花和菊花。她经常用这两种花做糕点。

    先说菊花冻。待到花开得饱满水嫩,外婆会掐个好几朵,把花瓣揉落,用盐水洗净,用纱布沥干,捞出来剁得细细碎碎,丢锅里兑水熬。熬开放入适量的绿豆粉和葡萄干,还有冰糖,一边搅一边熬。熬到化,灭火开锅,等其冷却凝固切成块装上盘。捏一块咬一口,清凉软滑,略带苦味。外婆说吃了能败火。我不喜欢,我那时的味蕾更倾向于软烂香滑甜腻润胃。我爱惦记她做的桂花枣糕。外婆却不耐烦做这个,因为太麻烦。首先得折桂花,两三枝的桂花才只能凑出一小捧。必须得把树上和落在地上的桂花都收集得差不多能蒸一屉。接下来还要腌桂花。把桂花洗净拧干,放到罐子里用白糖腌个十天半月。继而煮熟红豆、红枣,捣烂成泥,包到擀好的面皮里去,像蒸枣卷一样压紧衬,刀切块,放蒸笼里蒸。蒸好的桂花枣糕看着是白白粉粉的,吃着是香香甜甜的,感觉是温温暖暖的……至今回忆,依然是清晰熟悉宛如昨天。

    因为,我是外婆第一个外孙。外婆是我幼时记忆里对我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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