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闷子

逗闷子

                                  1

我本来不认识这个人的，认识他也纯属偶然。那天，我正在窗口值班，他杵着一根文明棍，一颠一颠走了过来。这是一个左腿有些残疾，身材矮胖，秃头圆脸，长着一双小圆眼睛的中年男人。

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笑着问他，您办啥事？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用手一指旁边一个办事的女子说，会计办税务登记。

我看了一眼正填表的女子，问他，您是老板？

他一手杵着文明棍，一手捻脖子上挂的一串珠子，还是那样笑眯眯地说，当然。

我又微笑着问他，您都做什么买卖？

在窗口工作，你面前坐了人，你一定要张嘴说话。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办事。你不说话旁人看了或许会认为你冷淡来办事的人。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两眼眯成了一道缝，声音低低地说，佛教用品。

我怀疑我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啥？

他身子又向后撤去，看着我，声音提高了一些说，佛书、佛像、法器、佛珠、佛串、护身符，只要是有关佛的东西，我都有，你请，可以找我。

这次我听明白了。微笑着对他说，恭喜发财。

他呵呵一笑，用手一提脖子上挂的珠子，眼睛看着我，问，认识吗？

我摇摇头说，不认识。

他又向前挪了挪身子，说，这是菩提子。

哦，这就是菩提子啊？听说过，没见过。

不信佛吧？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说，不信。

他摸着珠子对我说，这是金刚菩提，驱邪避祸，无恶不摧。

不懂，不懂。我摇着头说。

估计你也不明白。他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心里有些不耐烦。想，什么人啊，这还办公呢，但我又不能赶他走，人家会计还在办事呢。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遇到这样的人，越要小心应付。

我微笑着，看着他，他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有十秒钟。

他伸手到屁股底下挪了挪椅子，对我说，现在信佛的多了，哪天我拿本书给你看看，智慧无边，说不定你一看没准就大彻大悟了。我的店在平乡西园一号楼，有空你去看看。

我赶快说，好的，有空去。

他看我的表情像敷衍，又说，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一双智慧的眼睛，就拿你来说吧。你是单位的一个小头头，这没错吧。

我看着他，干脆地说，没错。

我心说，牌子上写着呢，我也会看。

他继续说，你这人比较老实，实在，眼里不揉沙子，干事干净利落，一身正气。

我心里说，这话等于没说。

他两眼放光，继续唠叨，你也就三十多吧，前途远大，但现在还需要继续忍耐。古人说的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终将一天，你将功德圆满，破茧而出......。一时的苦难不是苦难，一世的苦难才是苦难。凡事三思而行，切不可莽撞。有些事情不懂不要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要努力去参悟，去修行。所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草木一秋，人之一生。就像那个——那个——谁说的，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多行善积德，见庙拜庙，见佛拜佛。视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我真的有点烦，但我又真的不能表现出来，我看着他说，您这都哪跟哪？

他白了我一眼说，没听懂？

我不理他。

他看了我一会儿又说，我们说的都是暗语，一般人听不懂。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是也。你还年轻，阅历还浅，还需要继续悟，继续磨练。修行够了，自然水到渠成。人不可一日不修行是也。

不理他也不是事。

我又笑着问他，您在哪修行？

他说，我无时无刻不在修行，我刚从云南回来，投资了一个寺院。前天参加的奠基仪式，等寺院落成，我领你们去看看我以后专门修行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在椅子上一转身，挥了一下手，对着旁边大声说，大家都去。

好些人停下来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他也不解释。转过头来，又坐正了身子看着我。

我看了一下，大厅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他的那个会计已经填完了表，工作人员正在录入，估计可能也快完活了。

我努力保持清醒，对他说，谢谢您，真客气。您那寺院投资不少吧？

他撇了撇嘴，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说，当然，占地一百多亩，五个多亿。

就您一个人投的？我显得吃惊地问。

我只是大股东，还有几个佛教界的教友。总共五个亿，他们一块二个亿。

我一伸大拇指，对他说，了不起，您真是财神。

其实我满心不信。

积德行善。他拍了拍胸口。

这时，办事的那个女会计站了起来，我忙对他说，您的登记办完了。

哦。他侧身看了一眼会计，问，完事了？

女会计说，全办完了，这就可以去税务所报到了。

他也站了起来，刚想走，又转过头来，重新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名片盒，拿出一张，双手递给我说，我的名片，鄙人姓张。

我双手接过名片，只见名片上写着，***佛学研究院理事，***寺居士，***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悟平。我拿着名片，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您这名字真好，您师傅是唐僧吧？

他一听就笑了，说，当然，我大师兄叫悟空，二师兄叫悟能，悟净是我三师兄，我叫悟平。

我们全都笑了，大厅里的其他人听见也笑了。他再次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们握手道别。他杵着文明棍一颠一颠往大厅外走，还回过头来摆摆手，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

大厅里空闲了下来，单位的小王跑过来问我，所长，刚才那个是不是神棍。

我说，别瞎说，人家就是逗闷子的。

                                    2

本想着这个叫张悟平的秃头男人不会很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哪知第二天，人家就来了。不像昨天那样笑眯眯，今天有些气势汹汹，脸上阴了天，像挂了水。他才在门口一出现，小王就跑过来告诉我，所长所长，昨天那个神棍找您来了。我转脸看见他正气冲冲向我走来。

我努力回忆昨天的事，也没有想起哪不对劲。我站起来和他打招呼，张总您好。

他紧颠几步，文明棍杵的地啪啪响。他气鼓鼓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说，不好。

怎么啦？谁惹您生气啦？我问。

他从公文袋里拽出一沓东西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一边推给我，一边没好气地说，你看看，你们给我盖个章，他们就要罚款？

我拿起来一看，是他昨天办的税务登记资料，还有税务所分户通知单，通知单上盖着逾期两个大字。我当即明白，他办登记肯定逾期了，税务所看到提示要罚款，他肯定不想交，找我们来了。

我指着分户通知单说，是不是逾期了？

他说，是。

那就盖的没错。

可税务所的说，不盖章就不罚。

罚不罚有征管法，与盖没盖章没关系，盖章只是提醒。

那你给我把提醒去掉。

征管法有规定，领取执照三十日内要办理税务登记，您自己说晚没晚？

我这不是上云南了吗？

他们要罚您多少？

二百。

二百搁您算啥呀？您三个亿都投出去了。

他不看我，继续说，二百也是钱呀。

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罚的不多，但名不好听。你知道我这人最注重名声。你给我把章去掉，要不替我说说话？我昨天一看你这面相就知道你是个好说话的人。哪天我好好帮你再看看手相，今天不行，今天我不心平气和。我可是麻衣神相的传人，咱们县里好多大领导找我看过。我告诉你呀，我还不是谁请都去呢。

我连忙说，这事我可帮不了，看手相也算了。

他一连问了我好几次，我都告诉他帮不了。

他见我坚持，便把身子探过来，小声对我说，那我找你们局长行不行？

我说，您还是坐好了吧，别摔了。

他看我不接茬，往后坐直了身子，对我说，我认识你们局长，是姓王吧？

我笑着打着哈哈说，我们局长是姓王，但肯定不是您说的八，您说话可得注点意，说王不带八嘛。

他听了也嘿嘿笑了。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杵着文明棍，站起来说，找你们不管用，我找你们局长去，我和他是同学，你们那几个副局长我也认识，这点破事还能难坏我？

我站起来送他，慢走您。

他离开了大厅，大厅里立刻一片议论。

那么有钱还在乎二百块罚款？

瞎话满嘴。

神棍。

......

一时说什么的都有。一片讨伐。

办事的纳税人说说也就算了，我们自己的人我连忙制止。

说实话，神棍走了，我也松了一口气。我恐怕他在厅里闹起来，神棍放一边，残疾人是真的，真出了点事不好办。

事情也就这样了无声息地过去了，神棍到底去没去找局长我们不知道，到底交没交罚款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厅里照样人来人往，一如往常忙碌。

有一次和朋友吃饭，席间当笑话和大家说起神棍的事，没想到居然有人认识他。说你别看他腿不好，可是个神人，县里上上任书记就找他看过风水。县委大院门前的喷水池子就是照他的意见改建的，楼下看不出什么，站楼顶看就像一只蝙蝠。后来书记高升，就像蝙蝠一样飞走了，人们都说是他给看的。县里大小领导找他看风水的多了去了。他不仅卖佛用品，还卖烟酒，这些年好多单位从他那进。说他有几个亿那是瞎掰，有个几百万那是一定的，上千万也没准。那人的话也听得也听不得，你信你就听，不信，就当放屁。不过，不要得罪他，白道有人，黑道也有狐朋狗友。大仙一样的人物，哪个不手眼通天，黑白道通吃。

没想到，还有这么些道道。

另一个朋友说神棍只是县里两大神之一，属于在野，还有一个更厉害，是在位的。众人都说，给说说。没什么外人，他也不客气就说开了。原来另一位神仙最早也是政府官员，不到三十岁就官至副处，可谓年少得志，后来由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开除。但毕竟是有本事的人，朋友一帮，下海经商，据说早赚的盆满钵满。现在年岁大了，想过安稳生活，居然又回到了体制内，做起了企业局副局长。你说本事大不大。人家是想当官当官，想经商经商，赚够了钱又想当官还当官。据说给书记看过相，句句说到书记心里。府前街公园新建的拓荒牛，还有县北二环新修的那座冲天牌楼，那都是他出的主意。说叫脚踏实地，一飞冲天。

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管己事，接触不到。

                                    3

转眼一年过去了。十一月初到局里开会，会上稽查局通报了近期稽查工作。通报说***有限公司，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现已被公安局经侦部门立案侦查，法定代表人张悟平已被公安部门控制。

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啊，悟平。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杵着一根文明棍，左腿有些残疾，走路一颠一颠，身材矮胖，秃头圆脸，长着一双小圆眼睛的中年男人。那个投资三亿满嘴积德行善在云南建寺院的男人。是他吗？听着案情介绍，我知道这一定是他。公司也在平乡西园一号楼，也是经营佛教用品、烟酒。增值税进项发票显示进货是酒，但开出去的发票显示卖的东西是钢材。进销不符，严重离谱，后台一下就分析出来了。他还涉嫌介绍另几家公司给一家建筑企业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

自己虚开，还介绍他人虚开专票，事情不简单啊。

人啊，你和法律逗什么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