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栖居的星球在浩瀚宇宙的宏大背景中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微,如卡尔萨根所言,从遥远的外太空来看,她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暗淡蓝点:“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一切。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战争,贫穷,蒙昧,生死,苦难几乎成了永恒的主题。
电影《何以为家》中,12岁左右的男主角赞恩,是一个出生年月不详、没有身份证明的小男孩。他头发卷曲蓬乱,时常撇着嘴角,眼大无神。他与父母、兄弟姐妹为了躲避叙利亚占戈争,居住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贫民窟中,过着远远超过一个儿童所当承受的生活。
一大家人挤在一个简陋狭小的房子里,睡觉时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连张像样的床铺都看不到。赞恩和弟弟妹妹们从未上过学。他每天要去小店整理商品、送货,有时还要和妹妹萨哈一起上街卖果汁,维持生计。还时常受到父母的辱骂和殴打。
叙利亚内占戈爆发之后,大量难民涌入约旦、黎巴嫩、土耳其等邻国,给这些国家的就业也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在这些国家的难民聚居区域,会看到大量找不到工作、无所事事的青年,或是随便拿几包餐巾纸、口香糖就到街上兜卖的人。那些还在为工作不合胃口,厌烦朝九晚六枯燥的日常而频频跳槽的年轻人,或许能够从中获得些许安慰。“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除了美丽的风景,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你不想看到的地方。
赞恩一家所住的地方叫“迦百农”,阿拉伯语意为“混乱,这个名字,虽然不见于旧约,但它在新约时代甚为重要。耶稣在自己家乡拿撒勒不受欢迎,就下到迦百农去,示现了众多神迹。但在后来,耶稣也提到了迦百农的灭亡,也得到了应验。那里提到:迦百农啊,你将要升到天上吗?将来必推下阴间。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我们一开始看到的不就是一个正在走向地狱的城市吗?乱糟糟的集市、人口爆满的家庭、卖餐巾纸的小女孩、所有人挤在一起睡觉的局促的家、深陷毒品的瘾君子,简陋的制毒作坊,混乱不堪的街道。
影片初始,伴随音乐节奏,一群孩子一起嬉笑打闹、抽烟、拿着枪玩耍……那也是赞恩在整部电影中为数不多的欢笑镜头,其后也有一些温暖的画面,如赞恩与妹妹坐在天台快乐地晒太阳。在街边游乐园,赞恩也享受了孩子们应有的乐趣;寄居在哈瑞家时,他们短暂组成了“温馨的小家庭”。苦中作乐的场景能带给人短暂的麻木和欣慰,然而这反衬出更大的苦难和悲哀。
有人说:“不要让孩子成为成年人的工具”。片中的赞恩显然从来没有成为过孩子,从未真正享受过儿童的快乐。在现实的压迫下,无论是被迫工作的赞恩,还是被卖掉的妹妹,他们作为儿童的人格被剥夺,无辜套上成人的枷锁,变成了成人达成欲望目的或是工具。“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如果说《人间失格》中,同样被边缘化的大庭叶藏,童年人格的缺失主要归因与家庭的冷漠无视与自我性格的柔弱,《何以为家》中,赞恩和妹妹被挤出儿童世界的边缘,最大的推手则是环境的压迫。赞恩自己倒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孩子。
赞恩过于早熟,敢于担当,并极力与现实抗争的孩子。他有一个心爱的妹妹萨哈,房东儿子阿萨德一直想娶她为妻。为避免萨哈被父母卖掉以补贴上涨的房租,当萨哈初潮来月经时,赞恩极力去掩饰这件事,帮助妹妹洗裤子、偷卫生巾,还再三叮嘱妹妹一定要藏好卫生巾,不让父母看到,否则就会面临“被结婚”的危险。当房东和儿子阿萨德来,表面上索要房租,实是来“提亲”时,赞恩愤怒地要赶走他们。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他奋力一搏,却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到12岁的妹妹被父亲带走,卖给阿萨德作老婆。后来萨哈因大出血早夭,赞恩怀着满腔怒火持刀砍伤阿萨德被关进了监狱。谁都不能否认赞恩的反抗和努力,但他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只是把自己推向更糟的境地。
在残酷现实面前,同样无力的还有赞恩父母。在庭审现场,赞恩无奈地起诉了父母,因为他们生下了他。他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毫无节制的生育只会给孩子带来痛苦。
父母以被生活折磨为由,认为自己是为了孩子苦苦支撑着,不当接受惩罚。当面对女律师指责时,母亲说:“你有什么权利批评我,你有我这种处境吗?我一生都在做奴隶。”
赞恩的一路抗争如同唐吉诃德大战风车,拼尽全力,徒劳无功。父母的麻木推责,看似很有道理。谁来为孩子的苦难买单,家庭么,国家么,社会么,整个世界么?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叙利亚内占戈爆发导致了大量人口涌入约旦、黎巴嫩、土耳其等邻国。但联合国难民署无法安置如此多的难民,于是很多无法通过正规流程申请去欧洲等地的难民,只能通过偷渡、无身份等方式苟且为生。
申请成为难民然后移居欧洲并不是容易的事,需要经过繁复的申请、审批流程。况且“难民”这个身份会受到很多限制,比如找工作、居住区域等。
赞恩离家出走后,遇到了没有身份的埃塞俄比亚黑人女工哈瑞。这个没有合法身份、同样苦命的女人,却收留了他。让他度过了一小段平静的、快乐时光。劳工哈瑞的身份证明快要过期,面临着被遣送的危险,并且没钱去购买假身份证明。她有一个需要哺乳的孩子,每天上班时,她将孩子偷偷放在厕所的行李箱里。晚上,她住在一间用塑料和碎石搭成的小棚子里。
为了赚钱买假身份证明,哈瑞四处奔走,甚至剪掉长发去卖钱。在这种艰难情况下,面对人贩子高价买下她儿子的要求,哈瑞不为所动。母爱成了她生活的支撑和希望。这正是赞恩在原来的家里所渴求的。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赞恩离家出走,遭遇蜘蛛侠老人后,在游乐园里他脱去女性模型的外衣,使其露出乳房,潜意识里他还在寻找缺失的母乳和母爱。这被清洁工哈瑞看见。善良的哈瑞收留了赞恩,让他感受到了短暂的家庭的温暖。
哈瑞外出筹钱时被警方拘留,被捕之后,赞恩带着她的孩子尤纳斯开始了流浪,他的角色很快从孩子转换成为父母,承担起更大的责任,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
他成为了尤纳斯的“父母”后,发现了自己面对社会时也是如此无能为力,为了照顾哈瑞年幼的儿子尤纳斯,他想尽办法,自制贩卖伪冒毒品——曲马多饮料。但最终因为被房东赶了出来,拿不回钱,被逼无奈把尤纳斯交给了人贩子,如同他自己的父母将妹妹萨哈送走一样,到头来还是保护不了谁。后来他在理发时像哈瑞一样哭泣,透过理发台上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
相信大多数观众不难对真正边缘的人产生共情,为故事中的可哀怜者暗洒珠泪,或者抚膺感叹,或者扼腕质问上天,然而同样改变不了什么,渺小的个人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无异于片中的赞恩,深感无力,无助。
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是失去至亲的人,是没有身份证明,在哪里都无法活下去的人,而这一切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这似乎只是命运的残忍,机遇的偶合。茵溷无心,各随上下。赞恩似乎成了那朵不幸掉入粪坑的落花。如果一切都是偶然,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赞恩“法庭起诉”的情节是整片最富戏剧性的亮点,其实是不可能发生在黎巴嫩的,因当地法律根本不允许孩子起诉监护人。但为了表达的需要,拉巴基还是这么设置了剧情,她认为这是唯一能让孩子发出声音、获得共鸣的方法。她说,“我希望可以让孩子直接面对整个社会系统去表达愤怒,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法庭、通过他的亲口诉说”。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影片采用倒叙手法,最后和开头连在一起。在法庭上,赞恩以叩击灵魂的控述震撼了世人:“我要起诉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生了我。”还说:“我希望大人听我说,我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我只记得暴力、侮辱或殴打,链子、管子、皮带,我听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是“滚,你这垃圾”。生活是一堆狗屎,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钱。我住在这里的地狱,我像一堆腐烂的肉。生活是个婊子,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被所有人爱,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他要我们像地毯一样被踩在脚下。"
面对妹妹地死亡,父母的愚昧,自己因复仇而身陷监狱,赞恩对父母的起诉更像是对社会体制,对人类世界,对上帝的质问。这使我联想到约伯记对苦难的看法。面对接二连三的苦难遭遇,赞恩没有像约伯一样选择恬退隐忍,乐天知命,而是勇敢应对和挑战。电影导演和观众不知有没有考虑到赞恩生活的中东世界,那里的人的信仰和内心架构。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所经验的世界自有其内在的运转行法则和解决之道,面临苦难之进退抉择是一个极其艰深的问题,我们无法代替赞恩思考。
我们不能简单的认为赞恩的父母是造成他悲惨童年的罪魁祸首。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应该被谴责。但是要看到他的父母同样承受着生活的巨大压力,或许也曾努力挣扎过,却仍无法改变一切。当面对众人指责时,他们也难以控制情绪,泪流满面,失声痛哭,他们是无知的,缺乏自我拯救的智慧和力量。
赞恩的“以子讼父”的行为,在有着“子为父隐”的儒学传统的中国社会是大逆不道和不可理喻的。这也是被造物对造物者的反动,如同基督教世界,受造物对上帝的质疑一样。拉巴基的剧情设置不过是搏人眼球而已。如果把对生养者的控诉上升为对整个人生源头的追问,把对苦难的表达或同情转为深刻的分析和洞察,或许还有一条通往救赎与解脱之路。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电影最后,赞恩得到一张印着自己名字的身份证明,开心地笑了,观众们经过两个小时的压抑和无奈,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稍感欣慰。正如拉巴基所说,“这是在隧道尽头给你的一点点胜利的光芒,正是这点光芒,让你可以继续前行。”
然而,我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和隐喻。从哲学层面看,正是对个体身份的认同造成了生命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烦恼与痛苦,然而人们还是不惜一切的乐此不疲,孜孜以求。从获取一张身份证到人格独立,到个人成就,种族认同,国家认同,其间充满无尽的奋争。可能你会觉得这样的解释故为高远,但我保证就算你给予赞恩和其他难民们足够丰富的物资和美好的环境,如不能节制内心的贪欲,平息仇恨,远离愚昧,类似的悲剧依然照常上演。
叔本华曾说,过早的成熟是孩子的不幸。赞恩深通世故,熟谙人性。他知道房东兼自己的雇主阿萨德给妹妹零食是别有用心,于是一出门就把那袋东西扔进了垃圾桶;父母可以为萨哈身不由己的婚姻找借口,他知道,那不过是赤裸裸的童婚;阿萨德可以为娶了未成年的小女孩找借口,说“别的女孩也是11岁结婚,活的好好地”,但赞恩知道,妹妹的去世与这个坏男人的行为有着直接的关系,因砍伤阿萨德而入狱;母亲可以认为再次怀孕是“真主赐予的礼物”,但赞恩知道,又一个孩子的降生,不过就是重复他或者妹妹的命运。他最终把这些痛苦的原因,归结为了父母的错。是没有养育能力却要不断生育的父母,造成了那么多孩子的悲剧,并将其告上法庭。小小年纪的赞恩欲凭一己之力与荒唐的成人世界作斗争,最终陷入无力的深渊。
赞恩不是王阳明,没有致良知,安天下的本事。他的成熟与勇敢只是环境逼迫下的无奈,并不能在社会层面解决太多的难题,他是善良的,又是不幸的,他仅仅是一个孩子。他的意义不是简单的搏取我们的同情和关注,而是唤醒我们的知善知恶的良知,告诉我们自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电影里提到了许多在中东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如生育,教育,就业、婚姻,家暴,移民等。其中,童婚问题在中东许多国家依然普遍存在。叙利亚内占戈爆发以来,动荡、贫穷这些负面因素大大增加了童婚率。滥生的问题在第三世界和发展中国家普遍存在,穷困的父母欲以生育改变命运,发家致富,他们以男孩为工具,女孩为商品,籍以分担生活负担,或卖钱增加收入,哪知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深陷恶性循环。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生育,教育,就业、婚姻,家暴,移民问题等也同样并存于欧美等西方发达国家,只是问题的重点发生了转移,如人口老龄化,不婚不育人群激增,教育过度,难民接纳对原住民生活的冲击等等。在蓝色星球的任何一个国家和地方,都能找到生活的不完美。
我们观影之后如果只是对迦百侬的穷困和苦难产生一时的共情的话,实在见之未远,思之未深。叔本华在论人世的痛苦中说“举不胜举的痛苦渗透进世界的每一处角落,它们发源于与生命本身不可分离的需要和欲念;倘若把这些痛苦看作毫无目的并仅是偶然的结果,那是极为荒谬的。无疑,每一个别的不幸在其降临时,似乎总是例外的;但是,不幸从一般意义上讲却是必然的。”虽然这看起来很悲观,不过确是人类自我反省的一剂良药。
关于电影的意义,拉巴基说,“我不想天真地说电影可以改变世界,但如果它可以改变你看待这些孩子的态度、或是你看待你自己生活的态度,那么它至少可以一定程度地改变你。当千千万万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些问题时,真正的改变才会开始发生。”看电影的正确态度应当是把它视为一个反省的契机,一个追问的话头,从我们的内心找到破开迷雾的利剑,让内在的智慧之光照亮现实,而不是空洞无聊的怨天尤人和慈悲的滥用。
很高兴有拉巴基这样的导演可以把这些故事搬上大屏幕,让我们可以看到世界的另一头正在发生的故事,认识到世界的多样性,如同看到自己内心的不同层面。
电影结尾说,愿每个勇敢的小孩,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应当说每一个小孩,每一个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只要善待整个世界,善待我们内心的每一个念头,因为这就是世界开始的地方。
《何以为家》的终极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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