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的司法考试

作者: 这是我自己的树洞 | 来源:发表于2018-06-20 21:54 被阅读181次

    司法考试培训中心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当街是一个空旷的大天井,天井里面摆着几株茵茵的植物,素雅的阁楼。进楼就是几间办公的场所,里面预备着红牛,可以随时开会。复习司考的人,傍午傍晚没处去,每每携几本破书,来喝一罐红牛,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大抵都喝加多宝了,在楼道里站着,冰冰的喝了聊天;倘肯多喝两罐,便可以知道那是老生,或者是中心客服,比较熟悉考情了。如果肯喝到十几罐,那就培训教师不能办了。但这些喝客,多是上课帮,大抵没有这样清闲。只有已经不大上课的教习帮,才踱进收发室隔壁的房子里,要纸要笔,慢慢地坐喝。

    我从二十二岁起,便留在司法考试培训中心当教习。培训中心的主任是我的上司,他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来报名培训的考生,就在教习组做点事罢。那些学生和培训教师,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讲义从电脑里打出,看过讲义书上有教师签名没有,又亲看将印章盖在收费单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少发几本辅导书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盖章的一种无聊职务了。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饮水机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任是一副凶脸孔,教员学生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培训中心,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红牛而要纸要笔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削,青白脸色,戴个近视镜,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乌黑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无因管理啊、两阶层构成要件啊、非法证据排除规则啊,加上不真正的不作为犯,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周树人君的小说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培训中心,所有喝红牛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教务说,“给两本书,借一支圆珠笔。”便排出几张“毛爷爷”,作为讲义费。

    那些人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侵犯别人隐私权?”

    “什么隐私权?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司法部长的书,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从眼镜后面冒出汗来,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司法考试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无罪推定”,什么“人权”、“契约精神”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中心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年年来上司法考试辅导班,已经有大约十年了。他录所有老师的课,做每一道司法考试历年真题和模拟题,但始终没有考过。急了就胡乱抄袭,于是愈考愈糟,弄到几乎不许他报名了。幸而打得一手好电脑,便替人家录录稿子,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纸张打印机,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录稿子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培训中心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偷窃;虽然间或搬走资料室的刑法典之类,暂时记在电脑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搬还,从电脑上删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罐红牛,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懂得法律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三百分都考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宪政、民选、普世价值之类,完全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中心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法律,便只好向职员说话。特别看我跟他是老乡,便对我格外优待些。有一回对我说道,“老乡,你考过司法考试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考过司法考试,……我便考你一考。民法中的占有有几种类型,出自哪个法条?”我想,难民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法条应该记着。将来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时候,唬人要用。”

    我暗想我离合伙人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律所主任也从不将萨维尼看得胜过章子怡。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出自《物权法》么?一共六类,有权占有与无权占有,善意占有与恶意占有,直接占有与间接占有,自主占有与他主占有,自己占有与辅助占有,单独占有与共同占有。不是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点头说,“对呀对呀!……公司法有四个主体,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背着手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茶水,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中心里的勤杂工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签名,一人一个。勤杂工们签完名,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笔。孔乙己着了慌,摇着笔说道:“签名不能太多,太多就不值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笔,自己摇头说,“不能多,不能多!学问贵精不贵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勤杂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培训中心的天空显得格外晴朗。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中心上下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司法考试前的两三天,中心天井里的草都长得好高了,主任正在慢慢的喝红牛,同时看着行政法讲义,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上次借走的《经济法》也没还呢!”

    我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红牛的培训教师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主任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贺卫方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是陈有西打,后来是王利明打,应松年和张明楷听说了,也赶来打,打了大半夜,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被公知们在微博上骂,之后就出名了。”

    “出名了怎样呢?”

    “怎样?那还不晓得?先是媒体采访,接着是NGO全面包装,然后是在北美当做“人权斗士”巡回演讲,接下来,可能就要当两会代表了吧。”

    主任不再问,拿着行政法法条痴痴地发呆。中心里一片死寂。

    司法考试之后,空气一天比一天凉,看看将近深秋,天井里的草都暗绿地趴着喘气;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了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外人,我正合了眼,陪着主任坐着,享受那暖气。忽然间听得天井中一声喊,“给一本书!”

    这声音虽然霸道,却很耳熟。睁眼看时,只见黑压压涌进中心一群人来,当中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金光灿烂的人,再看那张脸,却是孔乙己。

    孔乙己满面红光,笑吟吟道:“老乡,给一本书。”

    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听说你出名了。我们的《经济法》你还没还呢!”

    孔乙己很豪迈的仰面答道,“这《经济法》还用还吗?我这一回是直接进律所当主任,而且半年之后就得给我提升合伙人,很快我就是法律界大咖了,当个上市公司老总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到时候我给培训中心买一万本《经济法》,你们都放不下。快给我拿本书吧。”

    主任却不为所动,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听说你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了!”

    孔乙己这回却不分辩,单说了一句:“尔等鼠辈何知!英雄不问出身!”

    “英雄不问出身,但公知大V是要问的吧?”

    孔乙己高声说道:“少废话。告诉你,我很快会当司法部长的,那时候谁过司考,都要我来管,我是专问别人的出身的……”

    我赶紧给主任递眼色,提醒他不要再多言。

    此时培训中心内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拿着本子和笔,准备请孔乙己签名。我取了本民事诉讼法讲义,拿出去,放在轮椅上。

    孔乙己从衣袋里摸出一厚叠钞票,放在我手里,说:“老乡,好好干,以后我提拔你。”他很快在讲义上签完名,又给众人都签了名,便在那群黑压压的人的簇拥下,闹哄哄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满地铺满杨树落叶,就到了公布司法考试成绩的日子,主任翻着名单说:“这上面怎么没有孔乙己的名字呢?”

    旁边一个考生说:“你们没看头条新闻吗?孔乙己前天被北京大学聘为名誉教授了。”

    主任望着天井中的落叶,轻轻地说:“这找谁说理去?”

    又过了若干年,一天我跟主任在去北大招生,路过未名湖,见门口挂了个牌子,上写“乙己区块链+人工智能+法律研发中心”。

    杨主任幽幽地说:“孔乙己的《经济法》还没还呢!”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火了。

    (本文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点儿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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