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之所以叫春生,是因为他妈在春天生的他。那一年春播的季节,杨树皮泛青了,小草刚刚探出头,泥土涌着潮气。春生爹年后就匆匆地去了大城市打工,要等到圈里的那头小猪胖到圆滚滚的时候才能回家,那会儿天空常该飘着热气腾腾的雪。
春生娘种子才撒了一半,肚子就翻江倒海地疼,来不及跑回家,喊不到好心人,她只好自己动手把春生从肚皮里拽了出来。空旷的田野,殷红的田埂,春生妈扯脖子骂着春生:“艹你个妈呀!你要了老娘的命呦!”她爬起来,来到田头的小河边洗了洗春生和她身上的血。
爱花之所以叫爱花,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花。小时候每当她哭闹不停的时候,爱花妈只需要摘一朵花往她眼前一放,她马上破涕为笑,立刻呵呵直乐。爱花越长越美,越来越像一朵花。
这一年,春生十岁,和他家的小猪一样壮,额头上两条浓浓的眉毛像两只肥硕的毛毛虫。爱花十一岁,马尾辫,红头绳,胸前已经揣了两个小馒头,浑圆的屁股像橘子,有瓣儿,有汁儿。春生比比爱花矮上了足足有一头,他们都是四年级,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就是村西头,趟过了村口的那条小河就到了的育红小学。
四年级只有一个班,他俩在一个教室,算上那个姓袁的女老师,一共才有十九个人。袁老师无所不能,数学语文都是她一个人教,她还教孩子们唱歌,红尘呀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总有时……学生们不懂歌词的含义,只觉得那调调儿真美,和袁老师一样好看。女老师离婚,是整个村子里唯一敢露半条腿穿裙子走在大街上的人。
放学时,大家站在操场上哀嚎着,对着夕阳,望着染红的云,瞅着呜咽的河水,看不见围观的人,看不见校长背着手,皱着眉,悻悻而去。听不见还有女老师们愤愤地往地上唾口水,骂着不要脸。他们唱得尘土飞扬,他们唱得汗流浃背,他们唱得饥肠辘辘,孩子们和穿裙子的袁老师。
直到教室里土炉子最后熄灭了最后一颗火星,直到下面埋着的土豆被烤得皮开肉绽,香气四溢。女老师蹲下扒开那些烧糊的皮,露出里面雪白的瓤,她要把这些最美味的白薯分给刚才唱歌最卖力的孩子,她的裙子拖在地上,她露出更多的腿。春生盯着土豆,也看着老师的腿,白花花,阳光下,刺疼了春生的眼,他不敢眨一下眼睛。
春生写的小作文受到了袁老师的热烈表扬,她激动地让春生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地读出来。春生和站在操场上唱歌一样,他哀嚎着,我摘了许多花,做成项链,做成花环,做成五彩的裙子,我要去找光着脚没有鞋像花一样的女孩儿,我要亲手给她穿戴上……
小屁孩儿的大言不惭惹来同学们阵阵嘲笑着,他们骂着春生,不要脸,臭流氓。春生涨红了脸,握紧了小拳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女老师怒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学生们面前发火,她声嘶力竭:“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凭什么骂人,你们不觉得很美吗?你们为什么也要这样?”骂完,他转过声,搂着春生,和他一起掉眼泪。孩子们吓坏了,他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不知道女老师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们也没觉得那作文哪里美?爱花想举手告诉女老师和春生,老师,我觉得美!她没有勇气,她抬不动手,她趴在桌子上,陪女老师,陪春生,一起哭。
有一天,小姑娘爱花放学不回家,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抱膝埋头呜呜哭泣。春生拽着她的马尾辫:“爱花,你放学不回家,一个人在这哭啥?”爱花抬起头,两只眼睛是红透的樱桃:“春生,我的鞋子被谁冲走了。”春生二话不说,摘下书包,塞到爱花怀里,像只蛤蟆一个猛子就扎进河水里。
爱花忘记了哭泣,急得哇哇大叫:“春生,你快回来,鞋被冲走了,找不回来了。”水中的春生什么也听不见,他已经泥鳅一般游出去好远了,他在水里努力地睁大眼睛,希望能看见爱花那双红色的小凉鞋。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日头都剁进了小山的后面,爱花望着静静的小河,又痛哭起来:“春生,你回来吧,凉鞋我不要了。”
春生听见了爱花的呼喊,可是他还是没能找到那双红色的小凉鞋,他心不甘,可是爱花又哭了。落汤鸡似的春生,怯生生地站在爱花面前,低着头,眉角发梢衣服上,断了线的珠子又落回了河里。爱花看春生发抖,说:“这会儿没有人啦,你把那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拧拧吧,要不然你会感冒的。”春生傻乎乎的立在水中,把湿漉漉的背心递给爱花。爱花在河里搓着春生的背心说:“你把裤衩也脱下来吧,那上面全是水,也要拧干的。”春生不听话,爱花着急了:“你脱吧,没什么的,我不看。再说,也没什么,在家给弟弟洗澡时俺都瞧见了,也没啥个不一样。快点吧,待会儿你会着凉的。”
春生拧着春生的裤衩,爱花拧着春生的背心,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砰砰的心跳。春生把手伸到爱花面前,握着拳头。爱花抬起头,看见他已经把裤衩穿上了:“这是什么?”“一块石头,很好看,红红的,像花”春生低着头说:“我没能找到你的鞋,我在河水里发现了这个,送给你,我向你赔礼道歉。”爱花接过石头,来不及看,匆匆的塞进书包里。“你看看吧,可好看哩,对着阳光看,更红!”“太阳都落山了,俺等明天再看。你把这背心穿上,俺都给你洗干净了。”
“俺先不穿,这块的草丛蒺藜特别多,扎脚可疼呢。俺背你到村口后再穿,俺担心也会把你衣服整湿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的某一天,在那条放学的路上,爱花搂着春生黝黑的小脖子,春生捧着爱花的小屁股,暖乎乎的,他们咬着小嘴,屏住呼吸,用力地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糟老头校长青筋暴起:“后生,别孬,你敢不敢承认在女娃子面前脱了衣服?招了吧,有娃子都向俺打小报告了!”春生是个内向的小男孩,他总是喜欢低着头,一言不发。老校长叹口气:“看俺不把你这怂娃子揍出屎哩。”即便春生的脸被老头恶狠狠抽了七八个耳光,嘴角渗出了血,他还是愿意低着头,一言不发。老头儿气的直哆嗦,指着春生的脊梁,颤抖着:“这驴球子,犟着呢!”
没冒出屎的春生被校长放回了班级。女老师扶着春生坐到座位上,她微笑着说:“孩子们,我们为春生唱首歌吧。”红尘呀滚滚,痴痴啊青春,聚散总有时……春生费力地张着已经臃肿的大嘴,和望着他微笑的袁老师一起唱着歌,爱花又窝在桌子上哭啦。
今天是爱花的生日,春生耗尽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起早爬半夜守在自家的鸡窝,偷偷摸出,悄悄攒下,八个鸡蛋,有几次他都忍不住去扣鸡屁股了。他牵着爱花的手去镇里,六七里漫长的山路,要翻过两座山头,两个人很快就到了。
春生兴冲冲地对爱花说:“俺娘说啦,人过生日这一天,吃碗面会长命百岁的,那可是长寿面哩!我都跟人打听好了,镇里的馆子五个鸡蛋就可以换一碗面,我再让老板把那三个鸡蛋给你下到面里,你可要给俺都吃了哦,人家说了,剩下不好。”爱花撇着嘴,瞪着眼,不搭理春生的唠叨,胸口却住着村口那条河,欢快地流淌着。
“春生,你把蛋黄吃了,俺吃清儿,你都挨打了,你得补补。”
“行,爱花,有这三个蛋黄,俺还能挺住三次打。”
“春生,你快也尝尝这面,可香呢。”
“中,爱花,你吃那面,俺喝那汤。”
“好吃不?”
“嗯!”
……
在爱花生日过后没几天,噩耗传来,袁老师辞职不干了,要回镇里了。村里人都说,女老师勾搭到野汉子了,那男人在镇里做官,不愁吃不愁穿,她可以买更多天露大腿的裙子了。
袁老师走时把春生和爱花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说:“生啊,花啊,你俩给俺再把那首歌唱一遍。”红尘呀滚滚,痴痴啊青春,聚散总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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