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半响,得到三姨的承诺,正揩着眼泪,一个男孩儿从竹林里跑出来,冲进院子。“嘉嘉,叫姐姐!”三姨对那男孩说。男孩满脸雀斑,偏着脑袋,望着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偏不!三姨涨红了脸,嗔怪道:这孩子!
嘉嘉是三姨的独子,小我一岁,依然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刺猬。五六岁时,跟随三姨回了一趟我家,常常是一不顺心就在地上打滚儿、朝我身上吐口水,不好惹。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不想搭理他。
霜儿走后,三姨热情地拉着我,在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
三姨家掩映在一片竹林里,葱茏、幽静,偶尔听得几声婉转的鸟叫。三间平房,其中两间卧室,一间客厅,陈设简单实用。另外两间瓦房以垂直的角度,作为偏房靠在平房边,一间用作厨房,石头砌的灶蹲在屋中央,很威严的样子。另一间来养猪,几头小猪正哼哼唧唧,黑得发亮的小眼睛瞪着我看。
没有围墙的院子边,栽了很多花草树木。黄色的太阳花在风中摇晃,绯红的番茄喜盈盈的,青涩的小桔子挂满了几棵树。花草树木土地的旁边,躺着一条小河沟,河水清幽幽的,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就像在哼一首温柔的歌。五颜六色的花田和弯弯曲曲的小河沟,给三姨家的白墙屋子增添了生气。有一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味。
黄昏时分,三姨夫回来了。一见到我,三姨夫国字脸上的雀斑笑开了。
而我,很腼腆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就这样,我成了三姨的女儿,只不过这个女儿像一个叛徒,身在曹营心在汉。
一路上的所见让我意识到,相比这里,我们那个地方确实穷得有模有样。
这些年来,我们全家过着勒紧裤腰带的生活:顿顿喝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几乎没有菜吃,一年半载见不到一点油荤。正是长身体的我们几个孩子,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我当时身患风诞,这种病总是莫名其妙地来去,像一阵风刮过,无由地全身起云团似的粉红色的疙瘩,又痒又烫,难受无比,后来检查是缺钙所致。
三姨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听妈妈讲,三姨和三姨夫相亲的时候,三姨吃了三姨夫家的一顿饭,她认为欠了人情,就应该同意这门亲事。即使三姨夫模样不甚好,五短身材,说话老打结,家境也拿不到桌面上来。
但三姨夫胜在憨厚敦实,婚后对三姨也是体贴入微,宠爱有加,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农闲时贩卖鸭子赚些小钱,一家三口的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那么,妈妈把我过继给我三姨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是真的家里吃上不饭,找一个好的人家,不希望我受苦?还是觉得我本来就是一个拉秧的瓜,是个累赘,正好三姨要,干脆做个人情?这个问号打在我心里,一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只要触景生情,这事儿就会发酵,令我不安生。
我很想知道,同样是自己的孩子,父母会有所偏爱吗?几十年后的我也做了妈妈,只有一个孩子,我体会不到这种感情。
我进了当地的学校,一切都是陌生的。
这里的方言浓得化不开,我不怎么懂,没有朋友,我感到孤独,却又不知向谁吐露。上下学我一个人走在平坦的田野上,好似汪洋里一叶扁舟,自己很可怜自己。有时会看见大肥猪在田里闲散地吃青草,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我想起在我们家乡,只有鸡才会满世界乱跑呢。
在三姨一家人面前,我像一个闷葫芦,敲一下响一下。晚上,这个闷葫芦去隔壁邻居借宿,因为三姨家没有我的地儿睡觉。
他们明白一个人适应陌生的环境需要时间,但我整日里的消极和沉默,让他们没有进机会了解我,我也融入不了他们的家庭,因为我心里就压根儿就不想进入,我没有办法做到爱三姨就像爱我自己的妈妈一样。偶尔瞥见三姨阴霾的脸,我知道她难受。
有一天,三姨说带我去小姨家。
10年前三姨在这里扎根后,把小姨从我们那里接过来,找了一户好人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约莫半个小时就到了小姨家。
在院子里,看见了正在洗衣服的外婆,早在三四年前,应小姨的邀请,外婆就来小姨家。我两眼一热,泪花滚下来,冲去上去抱着外婆就哭。外婆一脸惊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三姨松了一口气,三姨知道,打小我就跟外婆亲,见到外婆,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的到来让小姨惊诧不已,她把三姨拉一边,问明原由。小姨是个急脾气,一听就发火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跟我商量。再说,都9岁的孩子怎么养的家嘛。”我听了很难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本来就有回家的打算,但是小姨的话又让我感到被嫌弃,有些伤心。好在有外婆,还是能感受到了家的味道,我想和外婆在一起,三姨同意了。
小姨家是楼房,房间多,生活条件远比三姨家好。小姨的独子明明,比我小两岁,很喜欢我,姐姐长姐姐短亲热地叫着。在这里,我有自己的房间,很开心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
小姨家有爱我的外婆,喜欢我的小表弟,学校的生活也慢慢适应,我渐渐开朗起来。
偶尔去一趟三姨家,有时会和三姨一起煮饭,我负责烧火,三姨炒菜。三姨鹅蛋型的脸在氤氲的水气中,很柔美,这种近距离的亲近场面让我莫名的感动。我很少和自己的妈妈一起煮饭,妈妈一年四季忙农活,做饭洗衣这些家务事落在姐姐和我的头上。
有一次,嘉嘉因为作业没完成,中午被老师留下来了。我回家给嘉嘉带饭。他从教室出来拿饭,第一次破天荒地说谢谢姐姐。我心中大为震惊,暗暗地想,人与人之间感情是不会凭空掉下来。只有在相处的过程中,互相关怀、宽容,才会慢慢建立起来。
事实上,无论在三姨家或者小姨家,我想过富人的日子实现了一大半:一是天天有干饭吃。这边的人不喜欢吃稀饭,条件也允许天天吃干饭,而且有很多蔬菜;二是不干重活。这边的很多农活都是机械化,田地也较少。三姨夫一个人就做完了,轮不到我去干。要说,第三穿好衣裳嘛。大概他们觉得我在长个子,衣服够穿就好。
按理说,我应该知足或者感恩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想念我的家乡,想念我的爸爸妈妈。正如小姨说的那样,我一个根本就养不家的孩子。这个“家”字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动词,意思是认同,归顺。对于我的这个心思,我也很无奈。
说是三姨的女儿,其实后来我在三姨家呆的时间远远少于在小姨家。
一个学期结束后,我回到我的家。
我的回家,使家里面的人不理解,尤其是妈妈很生气。妈妈的反应让我很伤心。我觉得我成了一个二不挂五、哪边都不靠的人。好像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我很想跟妈妈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她懂不了。
这件事情,是我人生当中自己做主的一件大事,没有得到大人的理解,但我还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做了。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亲自经历,是没有资格去评论。也明白了,有些事情注定得不到所有人的理解。
两年后某一天,小姨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令人伤悲的消息,三姨去世了!妈妈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是被我气死的。那一段日子,我神情恍惚,伤心又自责。
6年后,高考填志愿,我毫不犹豫地填了成都的大学。这样我有机会看看三姨,虽然看了也无法减轻我的罪,但心里面好受一些。在三姨的坟前,给三姨上了香我烧了纸,哭着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三姨。三姨夫一听,摆摆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三姨夫说:“虽说你离开了我们,三姨是有点遗憾。但实际上,你走之前她已经患了甲亢病。当时的医疗技术治不了,一直有吃中药,拖了几年,还是走了,只不过没有给你说。”听三姨夫这么一说,我倒是回忆起来了,每次回三姨家,一走进厨房,就有一股浓厚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我当时并没有在意。
知道真相的我,并没有轻松多少。曾经的我肩负着给三姨圆一个有女儿的梦想,我去了,又走了。本该带去希望,却引来失望。我只想说,我以为我可以被养家,但我是一个长了腿和脑子的东西,我很抱歉。
多少年过去了,对于妈妈想把我过继给三姨的真实想法,我一直都是雾里看花。
我害怕事实就是他们不想养我, 那么我岂不是一个没人爱的孩子?我不要这样的真相!
妈妈从来不提,我也从来不敢问。
也许我早就该释怀了,三姨走了那么多年,妈妈也步入老年了。世间的事,谁对谁错,有时候真说不清楚。
网友评论
好感人,因为情真意切,更因为亲情可贵!
文笔和写作技巧越来越棒了👍👍👍
孩时遇到这种事,可谓不幸中的幸运。很敬佩你在那么小,就知道从心去选择。希望心结随文字打开。🍀
这是在你身上真实发生的事吗?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小说。(最后一句话多了一个字)
写的很好,很愿意看,都是亲身经历的回忆,都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期看下集🌳🌳🌳🍒🍒🍒
如果能更细致些写,写在三姨家的生活,写最后是怎样离开的三姨家,可能会更感人。